范有富眸子低垂,半张脸颊被垂下的荷叶遮挡住,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近千年来,这方世界武道式微。”
贾湖看着范有富,“除了有些人故意藏拙,武破虚空者寥寥,只有白向首这个大陈国师二弟子一人,再难见惊才绝艳之辈,你可知为何?”
范有富重新将荷叶盖回头顶,声音闷闷传来:“灵气稀薄呗。”
“正是。”贾湖点头道:“究其根源,皆因鸿蒙果生长需吞吸海量天地元气,它像个无底洞一般在人间界万载吞噬,致使世间灵气日益稀薄,如今修士破境比之上古难了十倍不止。”
“然祸福相依。”
他忽然一笑道:“正因破境艰难,能飞升者根基反而尤为扎实,一旦抵达上界,得浓郁灵气与高阶功法进境一日千里,白向首便是明证。他在人间苦修数十年不过宗师境,飞升两年便晋升金仙,如今在仙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贾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油渍斑斑的木桌上。
“据我等推演,”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鸿蒙果距彻底成熟,不过三五年光景。一旦果熟蒂落,若一月内无人采摘,它便会自行消散,并将吞吸的天地元气数十倍地反哺天地间。”
范有富头顶的荷叶轻轻一颤。
“届时……”,贾湖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此人间界灵气之盛将不亚于上界,洞天福地频现,灵草仙葩丛生,凡人寿元倍增,修士破境如破竹。”
他顿了顿,“一个真正的黄金大世,将降临人间。”
说完,他一拱手,白衣袖口金线流云纹在灯下泛着微光,“我此次前来,是希望你与我等联手。”
贾湖神色郑重,又道:“即便让鸿蒙果消散于天地反哺人间界,也绝不可让云圣得手,若她炼化此果,恐将打破四圣平衡,届时三界六道……”
话未说尽,余意无穷。
范有富沉默良久,终于拿下头顶荷叶,就着昏暗灯光剔牙,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这就是天下头等大事。
“这是夏圣的意思吧?”
他忽然发问,笑容玩味。
“圣人之意,不敢妄测。”
贾湖神色不变,“三界六道,觊觎鸿蒙果者如过江之鲫,北冥妖师、西天古佛、南荒巫祖……那些沉睡的老家伙们都醒了,范兄虽是大罗金仙,可独木难支……”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道:“当年那位‘败尽仙佛、横推八荒’的绝世强者何等惊艳?一部《沧澜大道经》震动三十三重天,可结果呢?被云圣暗算偷袭,最终磨灭道基,身死道消……”
酒铺内陷入死寂。
油灯灯芯又爆出一朵灯花,“啪”地轻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屋内寂静。
许久,范有富抓起桌上残骨,一根鸡腿骨、两块脊骨、半片胸骨随手扔进角落瓦罐里,哐当几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说完了?”
他挑眉,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市井商贩的油滑笑容,“说完滚蛋。”
贾湖深深看他一眼。
这一眼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尽了万载因果,然后起身整了整衣襟,领上那管骨笛滑出半截,又在下一刻收回,笛身温润,其上隐约刻着细密符文,在昏光下一闪而逝。
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白衣身影走过柜台,踏出门槛,步入夜色,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村口老槐树下。
范有富独自坐在柜台后。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那影子随着火光摇曳,时而凝实如墨,时而淡如青烟,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片枯黄的荷叶,叶脉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忽然,他笑了。
笑声低沉沙哑,在空荡荡的酒铺里缓缓回响,像风吹过破旧窗纸的呜咽。
笑着笑着,他举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油腻的衣襟。
“鸿蒙果……我也早有落子,”他喃喃自语,眼中再无半分浑浊,只剩下星辰大海般的深邃,“黄金大世……”
他放下酒坛,看向门外无边的夜色。
那里,星河渐显,北斗高悬。
而人世间,暗流已动……
…………
大陈洛阳城皇宫,紫宸殿外夜色深沉,二更的梆子声已在宫墙间回荡过两遍。
赵德禄踩着青石宫道悄步而来,踮起脚尖往殿内望了一眼,烛火透过雕花长窗将一个伏案身影投在窗纸上。
他侧身问侍立在外的宫娥,声音压得极低:“已经二更天了,陛下还未歇息?”
小太监们见到这位内侍总管,忙挺直腰板,宫娥神色惶惶地摇摇头,赵德禄不再多问,敛袖垂首悄步踏入殿内。
殿中烛火通明,沉香细烟自博山炉中袅袅而起,陈帝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间,朱笔悬腕,眉峰微锁。
赵德禄趋步近前,在御案三步外停下,躬身轻唤道:“陛下……”
“嗯?”陈帝从奏章中抬起眼,目光如深潭,他放下朱笔,指尖按了按眉心,顺手端起案边那盏早已凉透的茶,轻啜一口。
赵德禄见状,转身朝殿门处使了个眼色。
不过片刻,宫娥便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毛尖碎步而来。
赵德禄接过,小心翼翼置于案上,又将那半盏残茶无声撤下,茶烟氤氲,染开一缕暖香。
“陛下,蜀中密报到了。”
赵德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笺。
“哦?”陈帝浓眉微蹙并未去接,只随手翻开下一本奏折,“念。”
“是!”赵德禄验过火漆完好,拆开封套,目光快速扫过密报,脸上渐渐浮起喜色,道:“陛下洪福!知行院院首程子涯赶赴蜀中后,雷厉风行,执陛下节钺敕令哗变诸军,先擢升虎贲军中几位追随先帝征战的老将,稳住了岷江大营。
又将京城派去发放军需的十三名官员及其亲信将校,共计一百九十三人,悉数押至辕门。”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当众宣读罪状,验明正身……全数斩首。”
“杀的好!”
烛火“噼啪”爆出一星火花,映得陈帝脸上明暗交错。
他握着朱笔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冰冷的声音仿佛从齿缝间挤出:“这些人贪墨军饷,营私舞弊,至国法于不顾……罪无可恕!”
赵德禄精神一振,继续禀报:“随后程子涯亲赴玄甲、飞鹰两军大营,彼时两军因哗变互有攻杀,伤亡颇重,僵持不下。程院首阵前生擒玄甲军主将,以虎贲军暂辖其部;又于演武校场设宴,邀飞鹰军诸将共饮……”
他抬眼偷觑帝王神色,见陈帝眉头微蹙,继续道:“席间,程院首连尽两坛烈酒,酒坛掷地碎裂之声未绝,忽见副将马翼仍于帐下鼓噪,煽动拒命……程院首双目如电,倏然拍案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罡风已贯帐而出,马翼甚至未及出声,便被一掌震碎心脉,毙于当场……
余将惊怒交加,按剑而起,帐中杀气陡升。却见程院首纵声长笑,震得帐幕猎猎作响,他大步踏出演武场,竟单臂一探将场边那尊八百余斤的铸铁石狮高举过顶,狮身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另一手负于身后,劲衫在朔风中鼓荡如帆。
“尔等不服?”声如洪钟,滚过校场,“某便以此身试尔等刀锋!”
诸将哪堪此辱,纷纷挺刃扑上,程院首竟只以单手迎战,举狮之臂稳如磐石,另一只手或指或掌,倏忽来去,但见人影翻飞间兵器脱手之声不绝,冲在最前的三人几乎同时倒飞而出,落地时已昏死过去。余者骇然欲退,程院首却一步踏前,举狮之势如天神压顶,单掌连挥,又有五将接连扑地。
校场之上,唯见衣衫猎猎,石狮巍巍。不过盏茶工夫,数十悍将尽数倒地呻吟,竟无一人能近其三步之内。
观战的三军将士先是死寂,旋即爆出震天喝彩,声浪如山崩海啸。不知谁先跪倒,顷刻间黑压压一片甲士尽皆俯首,吼声撼动营垒:“愿听院首调遣!”
赵德禄念到此处,喉结滚动,声音亦不禁发颤,仿佛亲眼目睹那如神似魔、勇武绝伦的绝世身姿。
话音落,殿内一片沉寂,唯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更漏滴答声。
赵德禄俯身长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蜀中兵变已平。”
“程师威武。”
陈帝缓缓吐出四字,放下朱笔,面上却无半分喜色。
他背靠龙椅,目光望向殿顶藻井,喟然长叹,那叹息声在空旷殿宇中荡开,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良久,他忽问道:“崔逸忠……当真病了?”
赵德禄一怔,头垂得更低:“回禀陛下,崔相确在府中养病,太医院遣了三位御医轮值诊视,皆言是风邪入体,恶寒发热,需静卧休养。”
陈帝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玉佩温润如脂,刻着蟠龙暗纹,他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远处宫灯在风中明灭,如同蛰伏的兽瞳。
“他病的……倒是时候。”
陈帝的声音很轻,似自语,又似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