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半夜的酒,天刚微亮何安就御剑化作流光远去,村口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
一个中年文士站在树下,一袭素白儒衫,袖口以金线绣着流云暗纹,衣领后斜插一管骨笛,他负手遥望天际那道渐渐消散的剑痕,双目微眯,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甩袖转身,他施施然走进村子。
这个偏僻的小村落极少有外人来,他这身仙风道骨的打扮本该极为惹眼,可奇怪的是沿途村民竟对他视若无睹,锄地的老汉依旧弯腰劳作,闲聊的妇女继续谈笑风生,仿佛他是空气一般。
都是些神识未开的凡人,堂堂大罗金仙竟能在这种地方待下去?
他就这般悠然走过青石小路,竹履踏地无声,径直走入那间挂着油渍酒幌的铺子。
“掌柜的,沽碗酒来。”
范有富正啃着一只卤鸡爪,满手油光,头也不抬道:“十两一碗。”
白衣文士轻吸一口气,讶然道:“这般金贵?你怎么不去抢?”
“爱喝不喝,不喝滚蛋!”
范有富吐出一块骨头,没好气道。
“呵呵……”,文士轻笑,袖中滑出一锭雪花银,稳稳落在柜台,“那我倒非要尝尝了。”
范有富这才抬眼,目光在对方脸上扫过,却无半点讶异。
他随手取过一只粗陶海碗,掀开酒坛封泥,倾倒间酒液如银练入碗,满而不溢,最后一滴恰在碗沿凝成珠状,将落未落。
白衣文士端起明晃晃的一碗酒,走到桌前坐下,慢条斯理地轻啜一口,忽地噗的一声全吐出来,怒道:“你酿的这也叫酒?简直就是涮锅水……”
范有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揶揄?道:“吃惯了细糠自然咽不下糙米,你有本事去把杜康老儿那酿酒方子讨来,老子给你酿一坛真正的琼浆玉液。”
“范长风啊范长风……”
白衣文士以指节轻叩桌面,食指竖起道:“从天上到地下,你就打算永远这样的躲下去?”
“不然怎样?”
被道破真名的范有富反唇相讥,手中鸡骨咔地折断,“难不成我主动跳出来,敲锣打鼓对三界六道、九重天上那些老家伙大声喊我在这里,来抓我啊,来抓我啊?”
白衣文士不置可否,转而望向门外渐暗的天色,夕阳余晖透过门框,在他白衣上镀了层金边。
“方才御剑而去那小子,年纪轻轻却气势不俗,似乎还得到了当年那位绝世强者的传承……剑气凝而不散,遁光稳而不浮,分明已摸到了御气成虹的门槛。”
白衣文士收回目光,看向范有富道:“他是你看着长大的,而且和你儿子关系亲密,你就没想过利用这份机缘?”
“天道无常,人心有度。”
范有富扔下啃净的鸡爪,慢条斯理吮着手指上的油脂,“我范长风行事,自有分寸。”
“分寸?”文士一撩衣摆架起腿来,那管骨笛从衣领后露出半截,泛着温润的光泽,沉声道:“你这儿子天资聪颖,虽然在这方小世界修行,但是学而不得其法,还缺少一个一点就通的契机,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如今他被人耍得团团转不说,还被几个无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般下去,迟早要吃大亏,你这做父亲的当真不管?”
范有富脸色骤然一沉。
落日的余晖在他脸上跳动,照得脸色忽明忽暗,他冷哼一声道:“我儿子一大堆,多到连我自己都记不起来到底有多少个,若都像他这般笨蛋,老子今天这个要管,明天那个也要管,他们还不如趁早都死了算了,省得给老子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看着对方,冷冷道:“贾湖,你少在这跟我弯弯绕,到底想怎么样?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被唤作贾湖的白衣文士也不生气,收敛笑容,正色道:“鸿蒙果成熟在即,你屏蔽天机隐匿在这尘世,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他指尖在桌上虚划,水汽凝结,竟将整个酒铺笼罩进去,似乎隔绝成一方小天地。
“如今八方云动”,贾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各方势力都在觊觎这天地至宝,甚至九重天上的道祖、佛祖也都投下目光,这鸿蒙果牵动天上地下,你可知道它的由来?”
范有富神色凝重,眸光如刀看着贾湖,顺手扯过包荷叶鸡的那张枯黄荷叶往头顶一盖,荷叶边缘已焦黄卷曲,但脉络却依旧清晰。
荷叶垂落,竟将他的气机、命数乃至存在感都遮蔽得滴水不漏,仿佛整个人瞬间从这方天地间抹去了。
“我略知一二。”他声音低沉,透过荷叶传来,显得有些缥缈,“你既来了,不妨说个明白。”
贾湖轻啜碗中浊酒,酒液在陶碗中荡开圈圈涟漪。
“万载之前,这方天地诞出一枚奇异道果,”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在讲述一个古老传说,“这混沌之中诞出的灵物,无名、无状、无质无形,却蕴含造化本源,其他天地那些爬上九重天修成金身的大能,称其为鸿蒙。”
酒铺里安静下来,天色已黑,唯有燃起的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它在这方世界吸收天地灵气,缓慢生长……”,贾湖指尖轻抚碗沿,继续道:“后来云圣窥得此果气机,知圣人炼化后可窥更高境界,甚至……有可能跻身九重天,触及那传说中的超脱之境。”
他顿了顿,碗中酒液无风自动,微微旋转。
“然天道制衡,圣人不得真身降临小世界,她便遣麾下大罗金仙蚩尤率三十六天仙、七十二凶兽破界而下,搜寻鸿蒙果踪迹……”
范有富静静听着,头顶荷叶纹丝不动。
“彼时这方天地的轩辕、神农等人杰察觉端倪,联袂抗击。”
贾湖语气渐沉,“然仙凡殊途,蚩尤一拳可崩山岳,一吼能震江河,人间凡人在那等存在面前亦如蚍蜉撼树,节节败退,尸横遍野,几成血海。”
“幸有夏圣。”他话音一转,“那位以慈悲着称的圣人不忍生灵涂炭,暗中遣大罗金仙九天玄女下界相助……玄女传修行法、授农耕术、炼治兵刃,血战百年,天倾七次,地陷九回,终斩蚩尤于涿鹿之野。”
贾湖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对万载岁月的感慨。
“以云圣睚眦必报的性格,岂肯善罢甘休,”他继续道:“千百年来她遣仙使、布暗棋、种心魔,人间王朝更迭、兵祸连绵、修士互戕……背后皆有她的影子。
你当那些魔道巨擘、邪派祖师都是天生恶种?不过是被种了魔念的棋子罢了。”
范有富终于动了动,荷叶边缘微微抬起一线。
“为阻云圣,夏圣牺牲万载修为布下周天弥罗阵。”
贾湖指尖虚影变化,显现出一层笼罩天地的光雾,“以结界隔绝天人两界,令龙族傲天与灵台丘姬氏世代镇守……天人通道,自此只余飞升一途。”
他抬眼看向范有富头顶那片看似普通的荷叶,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叶脉上。
“然岁月侵蚀,结界渐衰。”贾湖一字一顿,“寻常天仙金仙虽不得过,可如你这般的大罗金仙……若要悄然降临,并非难事。”
范有富沉默不语,油灯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随着火光摇曳,竟隐隐有挣脱束缚之势。
“云圣势大。”贾湖接着道:“门下大罗金仙数尊,附庸仙宗无数,在过去的万载岁月中,她从未放弃过对鸿蒙果的争夺与寻找……可此果究竟在何处?”
他摇头道:“谁也不得而知……莫说圣人,便是天道也难推演,它似乎……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亦不在未来。”
他目光深邃,盯着那片荷叶道:“我甚至怀疑,它与你头上这片一叶障,大有渊源。”
范有富猛地掀开荷叶。
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完全睁开,眸中竟有星辰生灭之象,但转瞬即逝。
“贾老儿,”他声音冷硬,“你拐弯抹角绕了半天,果然没安什么好心,老子警告你,不要打我的歪主意!”
“非也。”贾湖摇头,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九天玄女当年为寻鸿蒙果,踏遍三山五岳,穷尽四海八荒,曾于昆仑之巅窥见一线天机,几乎触摸到那缥缈的存在。为此,她耗尽心血,以星辰为点以龙脉为线,绘制了一副龙图。”
他指尖在虚空轻轻一划,道韵流转,一幅宏大虚影骤然显现,其中万里山河明灭沉浮,千峰竞秀,万壑藏云,地脉如龙隐现,江河水系似银练交织,更有星辰点点悬于山岳之上,玄奥轨迹隐约可循。
这虚影只存一瞬便攸然幻灭,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一缕道韵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可惜,九天玄女在与云圣麾下大战中身陨道消,鸿蒙果的踪迹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贾湖语气带着惋惜,“那龙图也在争夺中碎成数片,散落于四海八荒。悠悠岁月过去,这些残图恐怕早已辗转流落,被各方势力秘密收藏。若能将其尽数寻回,拼合复原……那鸿蒙果的缥缈踪迹,方才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