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獭洞”名不副实。它并非真正的水獭巢穴,而是一处被河流经年冲刷、在松软岩壁上形成的天然洞穴,入口隐蔽在水面下一尺深处,被茂密的水生植物和垂落的藤蔓遮掩,内部空间却出乎意料地宽敞干燥,高出水面数尺,勉强可容数人蜷身坐卧。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苔藇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湿气,比死人涧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好上太多。
当泥鳅引着众人拨开藤蔓,湿漉漉地爬进这处洞穴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伤痛。岳横一进来便靠着岩壁滑坐在地,大口喘息,脸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之前强行出手拦截“勾魂使”的反噬,加上旧伤未愈,让他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冷云和聂风也沉默地盘膝坐下,迅速检查自身伤势,处理伤口,补充丹药,但他们的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洞口方向。陈枫则在洞口附近布置了几个简易的预警和遮蔽气息的小阵法。
最让人揪心的是林弦。他被苏晚晴和墨灵小心地放在洞穴最干燥的角落,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气息紊乱到了极点。强行以共鸣境修为,去模拟、引动“赤岩之心”那等庞然巨物的能量,对他精神和肉身的负担是毁灭性的。若非“弦振调谐”对自身状态的极限掌控和苏晚晴及时喂下的吊命丹药,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苏晚晴此刻跪坐在林弦身边,秀眉紧蹙,全神贯注。她纤细的手指搭在林弦手腕脉搏处,翠绿色的灵能光芒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他体内的情况,越探脸色越是凝重。经脉多处受损,淤塞严重,灵能运转近乎停滞,这是强行超负荷运转的后果。但更麻烦的是识海——精神力透支严重,甚至有细微的、因强行解析和模拟高阶能量频率而产生的“信息反噬”裂痕,如同干涸大地上龟裂的纹路。普通的疗伤丹药对此效果甚微,稍有不慎,甚至可能加重损伤,导致永久性的灵魂创伤或修为倒退。
“苏师姐,队长他……”墨灵在一旁,满脸焦急,却又不敢打扰。
“情况很糟,但……还有救。”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数个玉瓶和玉盒,动作轻柔而迅捷。先是将一种淡金色、散发着温润暖意的药膏,均匀涂抹在林弦额头、胸口、以及四肢几个大穴,药膏触及皮肤,立刻化作暖流渗入,护住心脉和主要经脉节点。接着,她又取出数枚细如牛毛、顶端带着微不可察孔隙的银针,以极其精准柔和的手法,刺入林弦周身数十处要穴,这些银针并非刺激,而是缓缓释放出苏晚晴自身精纯的木属性灵能,温和地滋润、疏导着他那近乎干涸的经脉,并小心翼翼地抚平着识海中那些细微的“裂痕”。
“这是我师父传的‘回春续脉针’和‘养神膏’,能暂时稳住他的伤势,滋养灵神。但想要彻底恢复,尤其是修复识海创伤,需要时间,更需要他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去慢慢弥合,外力难以速成。”苏晚晴一边施为,一边低声解释,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对她而言,也是极大的消耗。
“多谢苏姑娘。”岳横挣扎着坐直身体,对苏晚晴郑重一礼,声音嘶哑,“林队长是为了大家才……”
“岳校尉不必多礼,我们同舟共济。”苏晚晴轻轻摇头,目光依旧专注在林弦身上。
“泥鳅,”陈枫处理好警戒阵法,看向缩在洞口、神色惴惴不安的向导,“这里安全吗?能藏多久?”
泥鳅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陈爷放心,这‘水獭洞’知道的人极少,我以前……嗯,运点‘私货’的时候发现的。入口隐蔽,里面干燥,洞口在水下,气味不易外泄。只要不弄出太大动静,躲个三五天问题不大。不过……黑水泽这地方邪性,水下的东西也多,我们最好轮流守夜,也别生火。”
“轮流守夜,我和冷云、聂风先来,你们抓紧时间休息恢复。”陈枫立刻安排,“墨灵,看看队长给的那些东西,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岳校尉,你也赶紧疗伤。”
众人没有异议,立刻各自行动起来。洞穴内陷入一种紧绷后的短暂寂静,只有外面隐约的水流声和苏晚晴施针时极其轻微的破空声。
墨灵小心地拿出从死人涧带出来的几样东西:那枚银蓝色的“核心数据库备份存储器”、黑色的金属残片、赤麟军铠甲碎片,以及“巡天司”的身份牌。他将存储器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又拿出他那套便携的、同样受损不轻的探测工具,尝试着连接、解析,但存储器毫无反应,显然需要特殊的读取设备或权限才能开启。他不敢用强,只能无奈放下,转而研究那块黑色金属残片和铠甲碎片。残片上的弦纹让他着迷,但其中蕴含的那一丝混乱不安的气息,又让他本能地感到警惕。铠甲碎片则勾起了岳横痛苦的回忆,他死死盯着碎片,拳头紧握,眼中情绪翻腾。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紧张的疗伤中缓慢流逝。苏晚晴的针灸和药膏似乎起了效果,林弦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眉头紧锁,仿佛在梦魇中挣扎。他的意识,此刻正沉沦在一片由无数破碎弦振、混乱信息、以及“赤岩之心”那浩瀚而沉重的脉动韵律构成的混沌海洋中。
在昏迷的深处,林弦并非完全失去意识。他的“深层观测”天赋,在精神极度透支后,以一种奇特的、不受控制的方式,被动地接收、处理着残留在他识海中的、来自知识库、来自“赤岩之心”共鸣、以及来自那枚黑色残片的零碎信息流。这些信息如同破碎的镜片,折射出“蚀刻纪元”文明辉煌与陨落的片段,那场被称为“熵增边界”渗透的灭世灾难的恐怖剪影,以及“巡天司”观测员们在绝望中坚守、记录、并试图保存火种的悲壮。
他“看”到无数星辰般闪耀的“巡天”设施在黑暗中逐一熄灭;感受到“方舟协议”启动时,那混合了决绝与渺茫希望的情感;体会到那七名最后技师的孤独、坚守与对未来的微弱期盼。他也隐隐触及了那块黑色残片所连接的、更加古老、更加不祥的源头——那似乎与“熵增边界”的某种“早期渗透”或“实验”有关,充满了扭曲、污染和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恶意。
这些信息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识海,带来撕裂般的痛苦。但源自穿越者灵魂的、对“秩序”与“解析”的执拗本能,以及初步构建的“弦理”框架,在这片信息混沌中,如同一座不灭的灯塔,艰难地维持着一丝核心的清明。他开始下意识地,用“弦理”的方式,去尝试“梳理”、“归类”、“理解”这些破碎的信息,将那些关于能量结构、弦纹逻辑、设施功能的部分,与自己已有的知识库信息相印证、补充。而对那些关于灾难、绝望、污染的部分,则暂时“隔离”、“标记”,留待日后有能力时再去触碰。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痛苦、也极其危险的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行走。每一次尝试梳理,都带来灵魂被灼烧般的痛楚。但每一次成功的“理解”和“归档”,都让他对“弦理”的认知,对“蚀刻纪元”文明的理解,深刻一分。他的“弦理”世界,正在这无意识的、痛苦的淬炼中,缓慢而坚定地扩展、深化,从原本相对平面的模型,向着更加立体、动态、能包容更复杂能量现象和宇宙法则的“高维结构”演进。
外界,夜色渐深。沼泽的夜晚并不宁静,远处传来不知名水兽的嘶吼、虫豸的鸣叫,以及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洞穴内,只有众人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丹药在口中化开的轻微声响。
苏晚晴终于完成了第一轮施针,她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坚定。她小心地为林弦盖上一件干燥的外袍,然后自己也服下丹药,在一旁打坐调息,恢复消耗。岳横、冷云等人也在默默疗伤,气息渐渐平稳,只是眉宇间的疲惫和凝重挥之不去。
墨灵研究了半天残片,不得其法,最终小心翼翼地将几样东西收好,然后开始检查、修复自己那些在战斗中损坏的装备,尤其是那套探测仪器。陈枫和冷云、聂风轮流在洞口附近值守,警惕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
泥鳅缩在角落,看着这群在绝境中依旧能保持冷静、分工明确、彼此信任的年轻人(虽然岳横不算年轻),心中五味杂陈。他见过太多在利益和危险面前瞬间翻脸的所谓“伙伴”,也见过太多实力强大却目空一切、最终死在沼泽里的蠢货。但这支队伍不一样。那个昏迷的年轻队长,以不可思议的手段带他们绝境逢生;这个温婉的医师姑娘,医术高超,心地仁善;那个沉默的剑客和凶悍的刀客,战力惊人却听从号令;还有那个看似油滑的副队长和痴迷机关的小子,各有本事。更别提那个前军校尉,明显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依旧坚韧不拔。
“也许……这次,真的能活着出去,甚至……捞到点真正的‘大货’?”一个念头在泥鳅心中悄然滋生,看向昏迷的林弦和那些被小心收好的“古物”时,眼中多了几分异样的光芒。
后半夜,林弦的情况似乎稳定下来,不再恶化,但也没有明显好转的迹象,依旧沉睡。苏晚晴每隔一个时辰,便为他行针一次,喂服温养的丹药。
当第一缕朦胧的天光,艰难地穿透沼泽上空的薄雾和水汽,透过水面折射,在洞穴内投下微弱光影时,新的一天到来了。但洞穴内的众人,心情并未因此轻松多少。林弦未醒,危机未除,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我们得尽快离开黑水泽。”陈枫在晨光中,低声对围坐过来的众人说道,“林弦需要更安全、更稳定的环境养伤。我们也需要补给,更需要消化这次所得,并决定下一步去向。泥鳅,从这里出去,最快、相对安全的路线是哪条?”
泥鳅挠了挠头,思索道:“从这里顺流而下,大约一天半水路,能到黑水泽的南缘,靠近‘瘴叶林’。那里已经算是出了黑水泽核心区,虽然还是南疆地界,但没那么危险了,偶尔有南疆的土著部落和行商经过。我们可以从那里上岸,找地方休整,或者……想办法联系你们的人?”
“瘴叶林……”岳横沉吟,“我记得那里似乎有个小型的、由几个南疆部落和散修共同维持的临时集市,叫‘叶集’,鱼龙混杂,但消息灵通,也能补充物资。或许可以去那里。”
“叶集……”苏晚晴微微蹙眉,“那种地方,恐怕也不太平。”
“但比留在黑水泽,或者盲目乱闯要好。”陈枫道,“我们需要情报,需要知道黑骷会和沼泽豺狗现在的动向,也需要打听一下离开南疆、或者前往其他‘星图标记点’的路径。叶集是个选择。”
“等林弦醒来再决定吧。”冷云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他是队长。”
众人沉默,目光再次投向角落依旧昏迷的林弦。是啊,他是队长,是这支队伍的核心和灵魂。没有他,很多决定难以做出。
仿佛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和期待,昏迷中的林弦,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苏晚晴立刻察觉,俯身过去,再次探查他的脉搏和气息。
“他的气息……好像平稳了一点点?识海的波动也没有之前那么混乱了……”苏晚晴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喜。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当苏晚晴准备进行新一轮施针时,林弦的眉头,缓缓地,松开了。那一直紧锁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和重压的眉宇间,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他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悠长、平稳、有力。
然后,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林弦那紧闭了整整一夜加半日的双眼,缓缓地,睁了开来。
初时,眼神空洞、迷茫,仿佛还未从深沉的混沌和梦魇中完全挣脱,倒映着洞穴顶部岩石粗糙的纹理和微弱的天光。但很快,那空洞中,一点熟悉的、锐利而沉静的光芒,如同划破黎明的星辰,缓缓亮起。光芒起初微弱,但迅速变得稳定、清晰,最终凝聚成众人熟悉的、属于“弦动法则”林弦的、那种仿佛能洞悉万物本质的深邃眼神。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围在身边的、一张张写满关切、疲惫、却又带着振奋的脸——苏晚晴的温柔坚持,墨灵的激动雀跃,陈枫的如释重负,岳横的复杂期冀,冷云的默默注视,聂风的微微点头,甚至泥鳅那带着敬畏和后怕的眼神。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洞口外,那透过水面、朦胧而熹微的天光上。他尝试动了动手指,一股虚弱、但确实存在的力量感传来。虽然身体依旧如同被拆散重组般疼痛,经脉滞涩,识海依旧隐隐作痛,但最危险的崩解期,似乎已经过去了。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的“弦理”认知,对“蚀刻纪元”和“灵能”本质的理解,似乎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质的飞跃,虽然这种飞跃此刻还如同雾里看花,模糊不清,却真实存在。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苏晚晴立刻会意,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水囊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下几口温水。
温水入喉,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林弦缓了缓,再次开口,声音虽然微弱嘶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属于领袖的笃定: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苏晚晴轻声回答。
林弦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尤其在岳横和墨灵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确认什么。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试图靠着自己的力量坐起身。苏晚晴想扶,被他轻轻摆手阻止。
他靠在岩壁上,目光望向洞外熹微的晨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绪,也似乎在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辛苦大家了。”他终于再次开口,“我们还不能休息太久。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目标——叶集。路上,跟我说说,我们都找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