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亭台楼阁林立,唯有“观云轩”最得先生们青睐。
此轩坐落于山崖之畔,晨起凭栏,可见旭日东升;风疏雨歇时,又可赏云卷云舒。
日日观之,便能令人心旷神怡,胸中徒生浩然之气。
“这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看似写情,劝人莫要痴情一人,又何曾不是放下我执后的海阔天空?”
主教文书的李甫展开亲自誊写的《蝶恋花》啧啧感叹。
这位被尊为诗词大家的李先生,曾耗时数年编撰《名诗录》。
那是一部收录千年诗词精华的著作,至今仍是士林学子的案头必备。
坊间甚至戏称,若去青楼楚馆不带一本《名诗录》随手翻阅,怕是连清倌人出的上支都对不上。
“想我大周开国初年,太宗皇帝承高祖之志,创下永乐盛世,那时真是文人骚客辈出。”
一旁主将乐理的许龟年闻言,不禁摇头感叹,“短短百年,大家频出,竟将上下千年的风流都写尽了。”
乐舞本就多取自脍炙人口的诗词,如今诗词一道式微,连教坊司的歌伎都难唱出妙曲。
“单这一篇《蝶恋花》,便是放在盛世年景,也必是首屈一指的佳作。”
李甫深以为然,对许龟年的感慨感同身受。
因此他这几日便愈发对这篇难得一见,意境绵长的春词青睐有加,爱不释手到几乎每日讲学前都要翻来覆去看上几遍的程度。
“安南王世子竟还写信举荐苏家赘婿,你说奇不奇?”
李甫取出一封署名为安南王府的举荐信,自顾自地念叨着。
“那纨绔子弟能是安的什么好心?”
射术超凡的王舜闻言冷哼一声,他深谙兵法之道,怎能看不出与他有几分亲戚关系的安南王世子安的什么心思。
“那膏粱子弟自己没什么真本事,全靠搬弄几句诗词撑场面、装体面,却反过来对旁人的真材实料指手画脚、满心怀疑。”
李甫赞同样面露不屑,“居然还把算盘打到我书院头上,当真是可笑。”
说着,他随手将那举荐信扔到杂物柜里。
至于那诗才不俗的苏家赘婿,早就有李家的家主举荐,估摸着今日就会造访书院。
想到这里,李甫赞眼底隐隐透出几分兴奋。
他之所以对那苏家赘婿如此上心,全因半月前教坊司画舫上的一场诗文赌斗。
当时恰好有书院的学子在场见证,回来后便将苏家赘婿与安南王世子两人以“残红”为题所作的诗词抄录下来,呈到了他面前。
李甫赞至今记得,初见苏家赘婿那首《蝶恋花》时,只觉字句清雅、意境绵长,尤其是收尾几句,更是意韵悠长,让他忍不住拍案称奇。
……
“等等,张恒远去了何处?”
李甫发觉了异样,那个整日板着个脸,跟谁欠了他百八十贯钱的腐儒,竟然没出言训斥他们闲聊时的坐姿。
“我方才见他领着学生去了书院门口,许是最近又有学子松懈,上课时忘了礼数,被他拉去操练了。”
许龟年见怪不怪,那古板的张恒张口闭口就是礼仪。
都说礼乐一体,但他还真跟那家伙合不来。
“不对,你们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王舜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提醒道。
“哟,你怎知道我那学生今日要来书院?”
李甫晃了晃手中的春词,志得意满,他前日便收到了那苏家赘婿的回信。
信中内容言辞恳切,还特地把李甫编撰的《名诗录》拉了出来,说当日写那首春词时,就是从诗录中得到的灵感。
一想到今后自己名下,将要多一个诗才艳艳的弟子,李甫就是一阵心潮澎湃。
“你能不能整天别捣鼓你那破诗?”
王舜鄙夷地看了小人得志的李甫一眼,“女帝初登大宝,边关烽火不断,就是这山脚下的金陵城都因皇商和漕运闹得不可开交。”
“照我说,诗词没落了也就没落了,读书人都该学习射术,兵法。”
王舜大手一挥,豪情万丈道,“若我书院学子皆可成调兵遣将的儒将,还担心被那什么欺世盗名的国子监横压一头?”
“莽夫,箭术早就没落了,你再能射,射得穿那北狄蛮兵的精良甲胄?”
李甫站起身来,据理力争。
“那照你这么说,念两句诗词,就能让边关烽火停歇,海内升平?”
王舜拿着手上的十石弓,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
“两位先生,一别多年,风采依旧。”
就在李甫捋着胡须涨红了脸、王舜拍着桌案瞪圆了眼,为“诗词无用还是箭术落伍”吵得不可开交时,窗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那声音里裹着几分笑意,似在感慨二人多年未变的脾性,又似在调侃这剑拔弩张的争执场面。
“谁?”
“何人喧哗?”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争执,李甫与王舜同时收了声,齐齐转过身朝窗外望去。
可当看清来人模样,又见主教礼科的张恒微微侧身,以半个身位的距离在前头带路时,方才还分毫不让的两位老学究,竟瞬间老脸一红。
先前的火气尽数褪去,只剩下手足无措的尴尬,连捋须、拍桌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
“哼,二先生游学归来,你们做师兄的,就是这般欢迎的?”
张恒板着脸,刻意加重了语气,冷冷瞥了眼毫无师长仪态的二人。
“二先生。”
李甫和王舜连忙收了脾气,先前的争执劲儿荡然无存,连腰板都下意识挺直了些。
“见过两位师兄。”
立于张恒身侧的第二梦微微躬身作揖,动作从容,语气谦和。
白鹿书院如今在职的六位先生,昔年皆是上任老院长门下弟子。
二先生虽不在六科先生之列,却是老院长弥留之际收的关门弟子,也是师门中最小的师妹。
当时这些四十多岁的老学究们,成天围着一个几岁的小丫头转。
小丫头被老院长训了,他们这些能够给小丫头做爷爷的师兄们,还想着法子买糖给小师妹吃。
时光流转,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早已不是那个被老院长训斥几句就哇哇大哭的幼童,而是学问境界直追当今天下儒修第一人的真正大儒。
他们这几个长了小姑娘几十岁的师兄,反倒是落在了后头。
念及此,两位老先生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是摇头又是感叹。
一顿寒暄后,原本的拘谨与客套散去了许多。
书院的老先生们从第二梦的言谈中,并没有感受到对方因时间推移而生出的隔阂和拘谨。
除了见面尊称“先生”,她依旧唤几位师长为“师兄”。
许龟年本是乐曲大家,最是感性。
被第二梦连叫几声“许师兄”,又特意哼起他当年教的儿歌,登时眼眶发热。
王舜那厮最是可恶,非说许龟年哭鼻子了,气得向来好脾气的许龟年险些当场骂娘。
一向古板严肃,与许龟年不对付的张恒反倒跳出来解围,说许龟年是被窗外吹来的沙子糊了眼睛。
……
“小师妹,你来帮为兄看看,这篇春词做的如何?”
李甫见第二梦与他们并无隔阂,便大着胆子,先叫了声师妹。
随后又将桌上誊抄好的《蝶恋花》递了上去,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上了。
“这老货。”
“又拿出来炫耀了。”
“那苏家赘婿还没拜他为师呢。”
另外三位先生看到李甫一脸谄媚的模样,均是心头一阵冷哼。
李甫满心欢喜,正期待第二梦发现春词的妙处,主动询问作者,好让他趁机说出这是自己弟子所作。
单是这般设想,便令他心头熨帖。
哪曾想,第二梦接过春词,原本带着淡淡笑意的脸颊登时一僵。
“作此词者,定是轻浮浪荡之辈,李师兄还是莫要沾染为好。”
第二梦直接将李甫心心念念的弟子定性为浪荡子。
“怎么会呢……”
李甫脸上的尴尬肉眼可见。
“噗……”
其他几位老先生可不惯着,纷纷憋不住笑意,让你老李爱显摆。
……
“咳咳,师妹说的是,这词师兄我还得再琢磨琢磨……”
李甫清了清嗓子,故意放缓语气来缓解方才的尴尬,眼神不自觉地飘忽起来,恰好落在了第二梦身后。
那里站着个身着青衫的俊俏书生,眉目清朗,气质温润,看着面生得很。
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自己执掌白鹿书院诗文科这么多年,院里的学生没一个不认识,怎么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不对!
李甫忽然反应过来。
这书生分明是方才跟小师妹一同进的观云轩。
要知道,小师妹素来性子清冷,对生人避之不及,寻常男子别说靠近,便是多搭一句话都能惹她皱眉,可眼前这书生不仅跟在她身后,还未招致半分反感,这实在反常。
“莫非……”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在李甫心头冒了出来,让他眼睛瞬间亮了。
“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敢问贵庚几何,可曾取表字?”
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往前凑了两步,细细打量着白面书生,目光还时不时在书生与第二梦之间来回打转。
“当真是郎才女貌,越看越般配!”
李甫无声点头,心下有了计较,“若是能趁此机会给这书生取个表字,往后师妹真要成婚,我这做师兄的,岂不是能稳稳坐上首座?”
“无耻老贼。”
“净会见缝插针。”
“我怎么没想到从这书生入手呢?”
另外三位老先生眉头直跳,怎么好机会全让李甫这厮给把握住了。
就在众人以为李甫要跟书生好一番热络,从而拉近跟小师妹的关系时,那书生开口了。
“不瞒先生,小生姓夏名仁,字安仁,就是作词的苏家赘婿。”
说着,夏仁看向脸色冷淡的第二梦,“也就是她口中的轻浮浪荡之辈。”
“这……”
李甫有些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