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坐落在金陵城东城门十里外的青霞山上。
传说三千年前,至圣先师曾在此地种下文脉;因山上常有祥瑞白鹿出没,故得名“白鹿书院”。
千年时光流转,沧海桑田,即便历经山河破碎、王朝兴替,书院始终屹立不倒。
无他,白鹿书院早已成为天下士子心中“儒”的具象化象征,至今仍是大周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
五百年前,亚圣一脉脱离白鹿书院,转而依附皇权,建立了国子监。
太宗皇帝为此大喜,直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随即特许:除常规科举取士外,国子监的杰出学子可直接进入朝堂任职。
太宗逝世后,朝堂上曾出现反对国子监这一特权的声音。
对此,国子监搬出亚圣“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理念,将自身与朝堂上的朱紫贵人们捆绑一起,此后,反对之声便彻底销声匿迹。
这条为读书人铺设的朝堂捷径,也由此一直延续下来。
这便是国子监虽承亚圣文脉,却能隐隐压过至圣先师一脉的关键缘由。
而白鹿书院则始终固守至圣先师“有教无类,教化众生”的理念,在南都默默培养着大周的读书种子。
如今,国子监早已成为科举之外另一条稳妥的入仕途径,可白鹿书院的学子,仍需通过大浪淘沙的四重科举,才有机会为朝廷效力。
尽管这些年,“白鹿书院江河日下”的论调从未断绝,但青霞山上的朗朗书声,始终是士林学子心中魂牵梦萦的归宿。
单说以金陵为核心的江南地区,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挤破脑袋想进入书院,聆听大儒教诲,却都被极高的门槛挡在门外。
书院的最低入学标准,便是需有举人身份。
要知道,大周乡试三年才举行一次,全国每年新中举人的总数不过五百,其难度可想而知。
……
今天的青霞山,依旧如往日一般宁静。
至少坐在马车上,顺着山道蜿蜒前进的夏仁是这般认为。
“姐夫,对面那位仁兄,还是姑娘,该如何称呼?”
李景轩坐在夏仁身边,偷偷瞄了眼坐在对面的人物,随即伏到夏仁的耳边,小声问道。
“你叫她二先生就好,其余的就别多问了。”
夏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李景轩立刻会意点头。
小表弟早已习惯姐夫身边层出不穷的奇人异士。
哪怕哪天夏仁说自己与女帝是旧识,他也绝不会怀疑半分。
如今李景轩是学乖了,不再像最初那样大惊小怪。
毕竟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搁那咋咋呼呼地,旁人都是淡定如常,事后回想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不过有件事始终让他疑惑。
原以为姐夫夏仁是个隐姓埋名的官宦子弟,可这两日随姐夫在金陵名利场上应酬时,竟无一人能识破其来历,只道是“苏家有福,招得贤婿”。
难不成真如夏仁所言,他早年四处游学、走遍大周,路上结识了些三教九流的人物?
于是,李景轩开始思考,自己能不能也学夏仁负笈游学,一路上结识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
但这样的念头很快就掐灭了,他哪里是读书的料,还负笈游学,只怕是没出金陵,就想回家了。
……
与此同时,白鹿书院气势恢宏的山门前。
众学子神情肃穆,依照辈分和入学年限依次排定座次,井然有序。
教导礼学的大儒张恒声音洪亮,“都精神点,不想在二先生面前失了礼数,就把腰背挺直了!”
学子们闻得师长警示,纷纷抬头挺胸,目光炯炯望向前方的山道。
“兄长,敢问二先生是哪位大儒?小弟入学尚晚,实在不知。”
人群中,一名入学较晚的学子压低嗓音询问一旁年岁长上许多的学长。
“你可知,书院中哪位师长读书最多,学问最高?”
年长学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
“自是院长大人。”
学龄稍短的学子语气斩钉截铁。
他虽初来白鹿书院,可若连“杨明院长乃当今天下唯一有望超凡入圣的大儒”这等常识都不知晓,也枉为书院弟子。
儒道修行向来艰难,而当今世上,能另辟蹊径、发前人之未发、悟自身独到学问的,唯有白鹿书院的杨明院长。
便是那坐镇京都国子监、执掌亚圣文脉、朝堂上门生遍布的国子监祭酒,也不敢自称学问能胜过这位从未踏入过朝堂,却在民间极富声望的大学士。
“那第二呢?”
年长学子仍没有回答最要紧的问题,而是再次发问。
“这……”
提问的学子顿时陷入纠结。
白鹿书院里,共有六位被尊为“大儒”的师长,分别执掌君子六艺,个个都是得到文脉认可、身具浩然之气的饱学鸿儒。
若要论个高低,怕是连院长都难轻易排定。
自古文无第一,先生们既都得文脉认可,学问上自是各有千秋,哪有明确的强弱之分?
“难道这个问题其实有答案?”
年轻学子索性放弃了思考。
他不过是个刚开悟的儒生,只会些过目不忘的微末伎俩,哪里敢对那些学问深厚到能滋养出浩然正气的先生们评头论足。
“若真无定论,六艺先生此刻都在院内,院长也在至圣先师雕塑前格物,我们齐聚在此,又是在恭迎何人?”
学长这番话,听得年轻学子一阵头晕目眩。
他私底下曾听人议论,说那位“二先生”如今不过二十出头。
二十出头的年纪,学问竟能超过执掌君子六艺的先生们,直逼院长,莫不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
正当年轻学子因这秘辛精神一振,满心期待想要见识二先生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时,前方忽然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
通往白鹿书院的山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上行。
山门前的众学子屏息凝神,眼神里满是热切,只等着二先生现身。
车帘先被掀开,一个半大少年兴高采烈地探出头,可瞧见山门前一队队白袍儒生严阵以待的模样,吓得瞬间缩了回去。
他的声音响亮得离谱:“姐夫,你现在得多有名啊,能让这么多学子出来迎接你?”
这话落进了严阵以待的学子耳中。
他们皆是学有所成的儒修,大半都有耳听八方的本事,一时间竟全听了个清清楚楚。
“二先生竟已娶亲了?”
“二先生怎么还带小舅子回书院?莫非这少年也是个不世出的读书种子?”
“等等,二先生不是女子身吗……”
资历浅的学子,只当这位来头颇大的二先生已然有了家世。
稍年长些的却满头雾水,他们分明听师长提过,二先生是巾帼不让须眉,百年才能出一位的女夫子。
“肃静。”
留着一绺修剪得精干利落的山羊胡的张恒开口了。
众学子见素来严肃的礼学大儒发话,纷纷噤声,只是看向马车的眼神,已从方才的肃穆以待,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
“见过恒远先生。”
车帘拨动,一位身着素白儒衫的女子缓步走出。
她头戴白莲玉冠,身姿修长如青竹,气质清逸若白莲,双手叠放于身前,郑重躬身,对着张恒行了一揖礼。
“二先生,一别多年,可还安好?”
张恒古板的脸上,竟挤出一抹由衷的笑容。
这般温和的神情出现在平日“行止皆礼”,被学生暗地里冠以“古板先生”名号的恒远先生脸上,实在难得一见。
众弟子虽暗自心惊,却也连忙朝前辈见礼,一声整齐划一的“见过二先生!”紧随其后,在山道间回荡。
“傻愣着干什么?真以为人家这么郑重其事,是来迎你姐夫的?”
夏仁笑着取出前些时日不知何人送到府上的白鹿书院的荐书,跟着走了上去。
“还真的是先生啊……”
后头的李景轩瞧见这隆重的阵仗,震惊得直挠头。
他心里门儿清,白鹿书院随便一位学子在金陵走动,别说他这般商贾世家,便是县太爷见了,也不敢摆半分架子。
能让这么多青年才俊齐聚一处、等候一人到来,这份殊荣,整个金陵城也挑不出第二人能享受。
方才在车厢里,他还以为夏仁是在敷衍自己。
毕竟,哪有称女子为“先生”的?
甚至他还暗自猜测,那个一路上少言寡语、宛如一块会呼吸的冰块的女人,是姐夫夏仁打算藏在书院里的红颜知己。
可眼前这群读书人摆出的敬重姿态,半分虚伪也瞧不见。
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对真正大儒学士发自心底的尊崇,澄澈又恳切,半点作不得假。
李景轩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见识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