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寨民夫营·深夜“诉苦会”
东寨紧邻酉水支流,是用竹木搭建的简易营房。缴获的驮马拴在河滩吃草,二十四匹马低头嚼着夜草,不时打响鼻。
营房中央的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四十七个民夫围坐,大多低着头,不敢看前方。赵累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边站着两个识字班的士兵——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一个十六七岁的土家少年。
关岳没有坐主位,他蹲在民夫外围的阴影里,背靠一根木桩,像是个普通的听客。关平、周仓站在他身后,手按刀柄。
“诸位乡亲,”赵累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我是赵累,关羽将军帐下司马。今天请大家来,不说军令,不说规矩,就说说话。说说你们怎么被征来运粮,说说在东吴治下,日子过得怎么样。”
一片死寂。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佝偻着身子,偷偷抬眼瞥了瞥四周持刀的士兵,又赶紧低下头。
“老伯,”赵累点名,“您贵姓?家住哪里?”
老汉哆嗦了一下:“小、小人姓陈,住孱陵城外陈家庄……”
“陈伯,”赵累语气温和,“孱陵今年粮税,收了几成?”
陈老汉嘴唇动了动,没敢说。
“说嘛,”断臂老兵开口了,他声音沙哑,“怕个鸟!老子是襄阳人,今年跟着关将军打樊城,断了一臂。现在跟着关将军,有饭吃,有衣穿,死了也有人埋。比你给东吴当牛马强!”
陈老汉被这一激,忽然红了眼眶:“三、三成五的粮税……还说不够,要加‘平乱捐’,又是两成……家里六个孙子,饿得哇哇哭……”
“我来说!”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猛地站起,他脸上有道鞭痕,“我叫赵五,零陵泉陵人!东吴的官来征丁,我家三兄弟,非要抽两个!我大哥去理论,被当街打了二十鞭,躺了半个月死了!我逃出来运粮,家里就剩我娘和媳妇……”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营地里响起低低的抽泣声。一个瘦弱的青年喃喃道:“我家在作唐……东吴的兵来,把我家的鸡全抓走了,还、还把我妹妹……她才十四……”
怒火在民夫中蔓延。但更多的,是麻木的绝望。
关岳在阴影里听着,脸上没有表情。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在史书里,在资料片中。但亲耳听到,那种沉重依然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累等声音稍歇,缓缓道:“陈伯,赵五兄弟,还有那位小兄弟,你们说的,我们都记下了。现在,我告诉你们,在武陵山里,我们是怎么过的。”
他指向断臂老兵:“他叫老郑,襄阳人。现在在盐铁坊当师傅,教徒弟打铁。每月工分换的粮食,够他一家五口吃。”
又指向土家少年:“他叫岩沙,土家人。以前他阿爹给寨主当奴,饭都吃不饱。现在他们家分了十亩山地,自己种自己收,盐是官营的,一斤只要五个钱。”
“还有,”赵累从怀里掏出一卷布告,展开,“这是我们君侯颁布的《约法三章》。一,惩办欺压百姓的恶吏豪强。二,分配无主荒地给无地百姓。三,盐铁官营,利归百姓。”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这四个月,我们在武陵惩办了七个恶霸,分了四千多亩地,开了三口盐井!这些,你们可以去问山里任何一个百姓验证!”
民夫们抬起头,眼中有了光,但更多的是怀疑。
“赵、赵司马,”陈老汉颤声问,“您说的……是真的?真分地?真低价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关岳忽然从阴影里走出来。
火光映亮他的脸。民夫们一阵骚动,有人想跪,被关岳抬手制止。
他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柴火,举高:“这火,看得见,摸得着。我们的盐井在酉水河谷,明天我带你们去看。我们的田地在各寨周边,你们可以自己去问,地是谁的,税交多少。”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我不强迫你们留下。想走的,明天发三天干粮,指路出山。但我要告诉你们——回去,继续给东吴当牛马,交五成半的税,挨鞭子,看着家人挨饿。留下,开荒,种地,练民兵。苦,累,可能会死。但你们的家人若逃过来,能分田;你们干的活,能换工分,换粮,换布;将来如果我们打回去,你们就是第一批分到好田的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选哪条路,你们自己定。”
说完,他把柴火扔回篝火堆,火星四溅。
营地里久久无声。
赵五第一个站起来,他走到关岳面前,噗通跪下:“关将军!我赵五愿意留下!我不要粮,不要田,我就想……就想有朝一日,能拿着刀,杀回零陵,把那些狗官……”
关岳扶起他:“刀会给,仗会打。但先要学会用刀,学会打仗。明天开始,你跟老郑去盐铁坊,学打铁。打满一个月,合格了,再申请入民兵队。”
“是!”赵五眼睛赤红。
陈老汉也颤巍巍站起:“将军……我、我老了,打不了铁,打不了仗……但我种了一辈子地,会看天时,会选种子……我能、能帮军中管管粮种吗?”
关岳笑了,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温暖:“陈伯,您这样的老师傅,我们求之不得。明天就去见刘主簿,他会给您安排。”
四十七个民夫,最终有四十一个选择留下。剩下六个想家心切的,关羽真的给了干粮,派了两个土家向导,送他们出山。
临行前,关岳对那六人说:“回去后,东吴若问起山中情况,你们实话实说——就说关羽三万人在山里开荒种地,分田分盐,但缺衣少药,过得艰苦。记住了吗?”
六人懵懂点头。
待他们走远,关平低声道:“父亲,这样放他们回去,陆逊不就知道我们的虚实了?”
“我要他知道的,就是‘虚实’。”关岳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他知道我们在种地、开盐井,就会判断我们想长期固守。这能让他更谨慎,更不敢贸然进山。而他知道我们‘缺衣少药’,就可能想用封锁拖垮我们——这又会分他的兵,耗他的粮。”
他转身往回走,声音飘在夜风里:“真假参半的情报,比完全的谎言更有用。那六个人,就是陆逊的‘眼睛’。我要让他通过这双眼睛,看到我想让他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