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都督府·五日后
陆逊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
沙盘是精细的武陵山区地形模型,由军中工匠根据旧图和斥候回报制作。山川、河流、村寨,一一标注。代表关羽势力的红色小旗,插在野人山、酉水河谷等几处;代表东吴的蓝色小旗,则分布在沅水、酉水沿岸的要冲。
吕蒙半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咳嗽不止。诸葛瑾、步骘、是仪等谋士分坐两侧。
“伯言(陆逊字),”吕蒙喘了口气,“黑石滩之事已过五日,你可有对策?”
陆逊没有立即回答。他用竹签从沙盘上拔下一面蓝色小旗——那是黑石滩的位置,现在插着一面代表“已废弃”的灰色小旗。
“都督,黑石滩之失,不在兵力不足,而在情报滞后。”陆逊转身,声音平静,“我军封锁主航道,关羽便走山涧野道。这些道路,只有当地蛮人和猎户知晓。我军斥候不识地形,难以及时发现。”
步骘皱眉:“那便加派斥候,悬赏当地蛮人为向导!”
“试过了。”陆逊摇头,“三日来,我军在武陵各寨征募向导,应者寥寥。偶有应募的,带路时故意绕远,或引至险地。昨日一队斥候被引到毒沼,折了五人。”
他走回案前,拿起一卷帛书:“这是今晨从零陵传来的急报。零陵各县集市,出现大量流言——说关羽在武陵惩恶霸、分田地、开盐井,盐价只有我们市价三成。已有零陵百姓偷偷往武陵逃亡。”
“放肆!”吕蒙怒而起,又引发一阵剧烈咳嗽。诸葛瑾连忙上前抚背。
陆逊继续道:“还有。我军在孱陵抓获六个从武陵逃回的民夫。分开审问,口供基本一致:关羽三万部众确在开荒种地,军容不整,缺衣少药,但士气高昂。他们亲眼见到盐井、铁坊,还有所谓的‘百姓大会’。”
是仪沉吟:“缺衣少药……这或许是破绽。我军可加强封锁,尤其是药材、布匹,困死他们。”
“困不死。”陆逊放下帛书,目光扫过众人,“他们能自产盐铁,能垦荒种粮,山中多草药,布匹可缴获可自制。真正缺的,是时间——关羽需要时间整合那些新附的蛮人和民夫,训练民兵,完善他的‘新政’。而我们……”
他看向吕蒙:“都督的病需要静养,我军主力需要消化新得的三郡,江东朝堂对荆州战事久拖不决已有微词。我们,也缺时间。”
吕蒙咳了一阵,沙哑道:“那你意如何?”
陆逊走回沙盘前,拿起三面红色小旗,分别插在武陵山深处的三个位置:“关羽的核心,无非三处:野人山大营、酉水河谷盐铁基地、各寨民兵据点。我军若分兵进剿,山高林密,易遭伏击。若合兵一处,关羽可避而不战,拖垮我军。”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所以,不剿。”
众人一怔。
“不剿?”步骘失声,“难道任其坐大?”
“非也。”陆逊拿起一面蓝色小旗,插在沙盘上武陵山与零陵交界处,“我军主力不动,继续封锁水道要冲。但派精干小队,化装成商旅、难民,潜入武陵各寨。”
诸葛瑾眼睛微眯:“伯言是要……用间?”
“不止用间。”陆逊手指在沙盘上划过,“这些小队的任务有三:第一,散播谣言——说关羽与蛮人盟约,将来要尽逐汉人;说军中粮草将尽,老卒与新兵待遇不均;说刘备已放弃荆州,不会来援。第二,收买或胁迫当地头人,破坏盐井、铁坊。第三……”
他看向吕蒙,一字一句:“若有机会,刺杀关羽。”
帐内一片寂静。
吕蒙盯着沙盘,良久,缓缓点头:“此计……甚毒。但需派死士。”
“已有人选。”陆逊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江陵士族习祯,其族弟习珍现任零陵北部都尉,对地形熟悉。习家与关羽有旧怨,可用。另,我从军中挑选了八百人,皆是荆襄老兵,熟悉山地,敢死。”
吕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去吧。告诉习祯,事成之后,我保他习家为荆州第一等士族。”
“是。”陆逊拱手,转身时,又补充了一句,“此外,我已修书一封给主公,建议调整对荆南士族的政策——减赋税、授官职,拉拢人心,与关羽的‘分田’对抗。”
诸葛瑾叹道:“伯言思虑周全。只是……我总觉不安。关羽此人,与以往大不相同。他那些‘百姓大会’‘约法三章’,看似粗陋,却直指民心。我军纵能用计一时,若不能真正赢得百姓,终是……”
“我知道。”陆逊打断他,声音低沉,“所以此计,只为争取时间。待都督病愈,我军消化完荆州,再以泰山压顶之势进山,毕其功于一役。在这之前……”
他看向沙盘上那几面红色小旗,眼神复杂:“就让武陵山,成为关羽的牢笼,也成为他的……墓碑。”
野熊沟猎道·十日后
野熊沟是武陵山脉深处一条隐秘的峡谷,两侧崖壁陡峭,长满青苔。谷底溪流湍急,只有一条由猎户踩出的小道蜿蜒向前。
此刻,二十余人正在小道上前行。为首的是廖化,他扮作药商,头戴斗笠,背着竹篓。身后跟着的“伙计”们,也都背着药材、皮货。
队伍中间,一个瘦高的青年格外显眼。他叫蒋文,零陵人,今年二十二岁,是零陵名士蒋琬的族弟。他本在零陵郡府任书佐,因不满东吴统治,辞官归家。三日前,他在集市听到关于武陵的流言,又收到一封神秘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欲见新天,可至野熊沟。”
他犹豫再三,还是来了。
“蒋先生,小心脚下。”廖化回头提醒。小道湿滑,蒋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身旁一个“伙计”扶住。
“多、多谢。”蒋文喘了口气,忍不住问,“廖……廖掌柜,我们还要走多久?”
廖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黑前能到。前面有个歇脚的岩洞,我们在那儿过夜。”
队伍继续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传来水声轰鸣——一道瀑布从崖顶泻下,在谷底冲出一片深潭。岩洞就在瀑布侧面,被藤蔓遮掩。
众人钻进岩洞,生火做饭。洞内干燥,显然常有人来,甚至还存着一些干柴和陶罐。
蒋文坐在火堆旁,烤着湿透的衣角,心中忐忑。他不知道将要见到什么,是传说中的“关云长”,还是一群山贼匪寇?
忽然,洞口传来脚步声。
廖化立刻起身,手按刀柄。但看清来人后,他松了口气,抱拳道:“刘主簿。”
进来的是刘启。他换了身粗布衣,但气质斯文,一看就是读书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断臂老兵,一个土家少年。
“廖将军辛苦。”刘启拱手,目光落在蒋文身上,“这位便是蒋先生?”
蒋文起身,躬身行礼:“在下蒋文,零陵湘乡人。敢问足下是……”
“武陵临时政务会主簿,刘启。”刘启还礼,微笑道,“蒋先生不畏艰险而来,必是对山中之事有所耳闻。既如此,我便直言——关将军已知先生到来,命我在此相候,有几件事,想请先生亲眼看,亲耳听。”
蒋文心跳加速:“关将军……不在此处?”
“将军在酉水河谷,主持秋收。”刘启道,“但将军有话托我转告:先生此来,是客。客有客道——可看,可问,可质疑。三日后,若先生觉得山中之道可行,愿留下,将军扫榻相迎。若觉不可行,愿归去,我们赠粮指路,绝不阻拦。”
蒋文怔住。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没有威逼,没有利诱,只有坦荡的“可看可问”。
“那……蒋某现在该看什么?”他问。
刘启看向洞外的夜色:“今夜,先生先休息。明日天亮,我带你去看三处地方——盐铁坊、识字班、百姓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