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东市福来茶楼二层雅间,崔一渡临窗而坐,面前一壶龙井,两碟点心。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衫,外罩浅青色纱袍,手中折扇轻摇,十足的富贵闲人模样。
梅屹寒站在他身后三步处,像个木头桩子。
“来了。”崔一渡扇子一顿。
楼下街角,一个风尘仆仆的军汉正牵着马走来。那人约莫三十来岁,甲胄上满是泥泞,眼眶深陷,嘴唇干裂,一看就是连日赶路未曾好好歇息。
罗铮抬头看了眼茶楼的招牌,犹豫片刻,还是将马拴好,走了进去。
“客官打尖还是喝茶?”小二热情招呼。
“一壶粗茶,两个馒头。”罗铮声音沙哑,“快些,我赶路。”
“好嘞!”
罗铮在靠门的位置坐下,手一直按在腰间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茶楼里的人。他的目光掠过二楼雅间,在崔一渡身上停了一瞬——太显眼了,那样的穿着气度,不该出现在这种普通茶楼。
崔一渡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打量,自顾自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忽然皱眉:“小二!”
“来了来了,客官有什么吩咐?”
“这龙井不对。”崔一渡将茶杯一推,“这是辽山茶,却拿花溪茶的价卖我?”
小二赔笑:“客官说笑了,我们这绝对是花溪的龙井……”
“我说是辽山茶就是辽山茶。”崔一渡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叫你们掌柜来。”
楼下喧哗起来。罗铮本不想多事,但眼角余光瞥见崔一渡腰间玉佩——那是只有皇室宗亲才能佩戴的蛟龙纹样。
他心中一动。
此时掌柜已经赶来,连连作揖:“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后厨拿错了茶叶,我这就给您换一壶上等的花溪龙井,这壶茶钱免了,再送您两碟招牌点心,您看如何?”
崔一渡这才缓和了脸色:“罢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重新上茶后,崔一渡品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楼下,正对上罗铮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举杯示意。
罗铮迟疑片刻,还是起身拱手:“这位公子,可是懂茶之人?”
“略知一二。”崔一渡笑道,“军爷若是不弃,可上楼一叙。我看军爷行色匆匆,想必有要事在身,喝杯热茶再走也不迟。”
话说到这份上,罗铮不好再推辞。他走上二楼,在崔一渡对面坐下,梅屹寒无声地为他斟了杯茶。
“多谢。”罗铮确实渴极了,一饮而尽,这才看清崔一渡的面容,“公子……可是景王殿下?”
崔一渡问:“你认识我?”
“去年皇家秋猎,末将曾远远见过殿下一面。”罗铮起身要行礼,被崔一渡按住。
“在外不必拘礼。你是镇北王身边的人?”
“正是,末将罗铮,奉镇北王之命回京催粮。”说到粮草,罗铮脸色又沉了下去。
崔一渡轻叹一声:“前线之事,我听说了些。二哥不容易。”
罗铮鼻子一酸。连日奔波,在兵部、户部之间来回碰壁,那些官员不是推诿就是敷衍,没一个人真正关心前线将士的死活。如今这位素未深交的景王一句“不容易”,竟让他有些绷不住。
“王爷明鉴。军中粮草只够十日之用,新拨的粮草又被劫了三成,剩下的还发了霉。这几日已经有士兵开始挖草根充饥,再这样下去……”罗铮的声音有些哽咽。
“户部怎么说?”
“说正在筹措,让等。”罗铮咬牙,“可前线等不起!王爷,您是不知道,那些发霉的粮食,人吃了上吐下泻,马吃了都站不稳。这哪是粮草,这是催命符!”
崔一渡沉默片刻,问:“你去找过御林军统领沈沉雁吗?”
罗铮一愣:“沈统领?末将与他并无交情,且御林军不管粮草……”
“沈沉雁是御前侍卫出身,深得父皇信任。”崔一渡压低声音,“更重要的是,他这人最是忠勇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将前线实情告诉他,他必会面圣直陈。”
罗铮眼睛一亮:“多谢王爷指点!”
崔一渡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快去吧。拿着这个,沈府门房不敢拦你。”
罗铮千恩万谢地走了。崔一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
“殿下为何帮他?”梅屹寒忽然问。
“我不是帮他,是帮二哥。再说了,粮草之事闹到御前,对谁最不利?”
梅屹寒想了想:“督办粮草的大皇子。”
“所以啊。”崔一渡起身,“走,去星辉阁,看看江老板的貔貅卖得如何。”
……
崔一渡从星辉阁后门进入,直接上了三楼。江斯南正在对账,见他来了,起身迎接:“稀客!”
“来瞧瞧江大老板又坑了谁。”崔一渡自顾自坐下,拿起桌上一个翡翠把件把玩。
“司淮早上来过了。”江斯南说道,“拿走了那尊貔貅,付了三百两,说是给太师贺六十大寿。”
“市价至少一千两。”
“所以我在底座刻了字。”江斯南笑,“‘货已备齐,待价而沽’。司淮那老狐狸,一定能看懂。”
崔一渡点头:“楚台矶那边,仓库钥匙已经‘丢’出去了。接下来,就等鱼上钩。”
两人正说着,楼下传来喧哗声。江斯南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笑了:“说曹操曹操到。”
崔一渡也凑过去看,只见司淮的轿子停在门口,几个家仆簇拥着他下了轿。
崔一渡问:“他来做什么?不是早上才来过?”
“大概是觉得三百两买走一千两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江斯南讥讽道,随即换上一副热情笑容,迎下楼去。
崔一渡留在三楼,透过窗缝往下看。
“江老板,叨扰了。”司淮拱手,笑容可掬,“早上那尊貔貅,太师看了十分喜欢,特地让我再来选几件小玩意儿,给府里几位夫人小姐戴。”
“太师喜欢就好。”江斯南引他入内,“司管家这边请,新到了一批南珠,颗颗圆润,正适合打首饰。”
两人在柜台前挑挑拣拣,司淮专拣贵的看,却绝口不提价钱。江斯南也不急,耐心介绍,偶尔还拿出些压箱底的好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