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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微光

    婆婆一个人总是自言自语。也不开始吃药,整天待在房间里。苏予锦给她送的饭也不吃。给她药药,总是一把夺过去,扔得远远的。咆哮的问苏予锦是不是想害死她,拿毒药给她吃。

    苏予锦最终也没能说服婆婆把当天的药吃下去。无论她如何解释、安抚,甚至将药片和水杯直接递到婆婆手中,婆婆也只是死死攥着药片,眼神警惕而涣散地盯着她,或者望向虚空,嘴唇紧闭,仿佛那不是救命的药,而是某种可疑的毒物。反复几次后,苏予锦放弃了。她看着婆婆蜷缩回被子里的背影,听着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一种冰冷的无力感混杂着更深层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

    那晚之后,婆婆对药物的抗拒时隐时现。有时能顺利喂下,有时则需要耗费近一个小时的口舌,结局仍可能是药片被偷偷吐在枕边或藏在手心。更多的时候,婆婆会陷入一种半昏睡的状态,喂药变得异常困难。苏予锦不敢硬来,怕呛着,怕激起更剧烈的反抗。她只能更加频繁地与王医生沟通,调整用药方式,尝试将药磨碎混入流食。但这需要婆婆配合吞咽,而婆婆的食欲和情绪一样阴晴不定。

    夜里,房子里的任何一点细微声响都让苏予锦心惊肉跳。她怕听到那窸窸窣窣的爬行声,怕听到压抑的哭泣或突然的梦呓,更怕一片死寂中,婆婆房间里会突然传来什么难以预料的动静。她开始长时间失眠,即使入睡也极易惊醒,一点风声鹤唳都能让她心脏狂跳半天。白天照顾病人和孩子、应付家务的疲惫,叠加夜晚无法安睡的惊惶,她的精神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儿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和母亲的异常沉默与憔悴,变得有些怯怯的,放学后总是躲在在自己房间里安静地看书。这无声的躲避,让苏予锦心里又多了一层细密的刺痛。

    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人撑不住。不仅是体力,更是心理上那种孤立无援、独自面对一个被疾病逐渐侵蚀神智的老人的恐惧。

    她拨通了南乔的电话。铃声在听筒里响了很久,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空洞的神经上。终于接通了,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工地或车间。

    “喂?” 南乔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苏予锦握着电话,指尖冰凉。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南乔……妈最近……不太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王医生怎么说?药不是一直在吃吗?”

    “药……喂不进去。” 她不吃,精神病的药也好久不吃了。说是毒药苏予锦努力让声音平稳,但细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出来,“她有时候不肯吃,有时候吃了又吐出来。夜里……夜里也不安稳。我一个人……有点怕。她这几饭也不吃” 最后几个字我害怕,她说得很轻,却用尽了力气。承认恐惧,对她而言,并不容易。

    南乔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透过电波传来,沉甸甸的:“怕什么?妈就是病了,脾气怪点。你多耐心些。我这边项目正到关键时候,走不开。”

    “不是脾气怪……” 苏予锦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又迅速压下去,像怕惊扰什么,“南乔,我觉得……妈可能不只是身体上的问题。她……她有时候说的话,做的事,不太对劲。像上次……” 她哽住了,无法再复述那磕头的情景。她精神病的药一天不吃。明天神神叨叨的。

    “上次怎么了?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南乔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烦躁,“予锦,我知道你辛苦,但妈病了这么久,心情不好是正常的。你多体谅。实在不行,让社区医生多上门看看。我这边真的……”

    “南乔,” 苏予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荒芜的平静,“我需要你回来。至少回来看看,拿个主意。这样下去不行,对妈不行,对我……也不行。”

    电话两端是长长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最终,南乔妥协了,但那份妥协里充满了无奈:“……好吧,我跟老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请几天假。我先跟三姐商量商量。”

    挂断电话,苏予锦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地面,而是来自心底。她知道,即便南乔回来,问题也不会轻易解决。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孤独和恐惧,不必再由她一个人承担了。

    南乔挂了电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似乎更刺耳了。他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然后拨通了三姐南芳的电话。

    南芳接得很快,背景音是电视剧的声音和孩子隐约的吵闹。“小乔?怎么了,这个点打电话。”是不是妈严重了。

    “姐,” 南乔揉了揉太阳穴,“刚予锦来电话,说妈情况不太好,喂药困难,夜里也不安生,她一个人有点……害怕。想让我回去一趟。”妈最近不肯吃药,也不吃饭。妈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害怕?” 南芳的声音顿了顿,是妈的病严重了吗?

    “她说妈有时候……行为不太对。” 南乔斟酌着用词,没有具体说磕头的事。

    “人病了,尤其是这种病,到后期心理脆弱,胡思乱想,说些胡话做点怪事,不稀奇。”最怕的是妈精神病复发,我怕她扛不住。予锦一个人在家,肯定是不行的。妈现在严重了。我们应该回去的,不能让予锦一个人面对。她也只是个小女人。 南芳的颤抖的说着。只是你回去了,工作怎么办?这个月的房贷、妈的治疗费、一大家子的开销,

    南乔最终还是请了假。当他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沉闷空气和隐约饭菜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家里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他心里一沉。

    客厅里没人,儿子的房门关着。他望向主卧——现在婆婆住的房间,门虚掩着。他放下行李,轻轻走过去。

    推开门的景象让南乔愣住了。

    房间里窗帘拉着,光线昏暗。苏予锦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瘦削的背影微微佝偻着,手里端着一碗似乎已经凉了的粥。婆婆则侧身蜷在床上,脸朝着墙壁,被子裹得很紧,只露出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

    “……妈,再吃一口,就一口,好不好?”苏予锦的声音嘶哑,麻木的叫真。

    没有回应。只有粗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

    南乔看见苏予锦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了一下,她缓缓放下碗,伸手似乎想替婆婆掖一下被角。手指刚碰到被子,婆婆突然剧烈地一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把被子裹得更紧,整个人往墙那边缩去。

    苏予锦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撑在膝盖上。她低着头,南乔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后颈凸起的脊椎骨。

    “予锦。”南乔出声,声音有些干涩。

    苏予锦猛地回头。看到他的瞬间,她眼睛里先是闪过一抹恍惚,随即像是确认了什么,那强撑的平静外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露出底下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但很快又被更复杂的情绪掩盖。她迅速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

    “你回来了。”她低声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路上累了吧?我去给你热饭。”

    “妈她……”南乔看向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心里一阵发紧。母亲似乎比他上次离开时又瘦小了一圈,躺在那里,几乎没有存在感。

    “刚试着喂了点粥,没吃几口。”苏予锦简短地说,弯腰去端碗。

    她端着碗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南乔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味和疲惫的气息。他想说点什么,却一时哑然。

    南乔走到床边,俯身轻声唤:“妈?妈,我回来了。”

    婆婆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像生了锈的机器一样,一点点转过身来。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地对着南乔的方向,焦距慢慢凝聚,认出了儿子。混浊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一点水光,嘴唇哆嗦着,伸出枯瘦的手。

    南乔赶紧握住,那手冰凉,没什么力气。

    “小乔……小乔啊……”婆婆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回来了……他们……他们要害我……给我的东西……不能吃……”

    她的手指突然用力,指甲掐进南乔的手背,眼神变得惊恐而急切,死死盯着他:“毒……是毒……你信我……你媳妇她……”她的话颠三倒四,声音时高时低,夹杂着破碎的词语和急促的喘息。

    南乔心里猛地一沉。电话里听苏予锦说,和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是完全不同的冲击。母亲的样子,不仅仅是身体虚弱,那眼神里的混乱和恐惧,分明是精神上出了严重的问题。

    “妈,没人害你,那是药,治病的药。”他尽力安抚,但母亲只是摇头,眼神更加惊恐,仿佛他也在骗她。她开始重复一些无意义的音节,身体微微发抖。

    南乔感到一阵无措和心慌。他从未见过母亲这个样子。他印象里的母亲,即使生病,也是隐忍的、尽量不麻烦别人的。眼前这个被莫名的恐惧攫住、胡言乱语的老人,陌生得让他心痛。

    苏予锦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门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对眼前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那平静比任何控诉都让南乔感到一阵刺痛。

    他安抚了母亲好一阵,直到她又昏昏沉沉地睡去,才轻轻抽出手,走到客厅。

    苏予锦正在厨房热饭菜,锅铲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儿子从自己房间探出头,小声叫了句“爸爸”,眼神里有些怯生生的欢喜,又很快缩了回去。

    这个家,气氛压抑得让他喘不过气。

    晚饭时,苏予锦简单说了说婆婆最近的情况:不肯吃药、拒绝进食、昼夜颠倒、自言自语、时有幻觉和被迫害妄想……她的叙述很平静,条理清晰,但南乔能听出那份平静下的惊涛骇浪。她提到夜里不敢深睡,听到一点动静就惊醒;提到婆婆有时会突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眼神陌生。

    “王医生上周来看过,”苏予锦最后说,“说可能是肿瘤进展影响到脑部,也可能是长期病痛和药物副作用导致的精神症状叠加。建议……如果实在不行,考虑住院,或者请专门的护工,但……”她没说完,但南乔明白。住院费用高昂,且母亲的情况,普通病房恐怕不行,精神方面的专科护理更是开销巨大。请护工24小时在家,也是一笔不小的持续支出。他的工资,支撑目前的治疗和家庭开销已经捉襟见肘。

    “二姐明天下午到。”南乔说,像是抓住一根浮木,“等她来了,我们再一起商量。”

    苏予锦只是“嗯”了一声,默默扒着碗里的饭,没再说话。

    那一夜,南乔坚持守上半夜。他坐在母亲床边的椅子上,听着母亲时而沉重时而急促的呼吸,还有偶尔含糊的梦呓。黑暗中,那些破碎的词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酸。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疾病是如何一点点吞噬他所熟悉的母亲,留下一个被恐惧和混乱占据的躯壳。他也第一次体会到,苏予锦每天每夜独自面对这些,是怎样的滋味。

    后半夜他躺下时,苏予锦似乎睡着了,但身体蜷缩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舒展。南乔轻轻叹了口气,一种混合着愧疚、无力、焦虑的沉重感,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第二天下午,南芳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进门就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

    “妈呢?”她放下包,径直朝房间走去。

    看到母亲的样子,南芳的眼圈立刻红了。“这才多久,怎么瘦成这样……”她上前,声音放柔,“妈我回来看你了。”

    婆婆的反应比昨天对南乔时更剧烈一些,她睁大眼睛看着南芳,眼神里有片刻的清晰,呜咽着叫了一声“芳啊”,眼泪就流了下来。但很快,她又陷入那种混乱的状态,紧紧抓着南芳的手,开始重复那些“有人害我”、“东西有毒”的话。

    南芳耐心听着,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哄孩子似的:“不怕不怕,妈,我在呢,没人能害你。”

    安抚了好一阵,婆婆才又迷迷糊糊睡去。南芳轻轻带上门出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换成了凝重和忧虑。

    三人坐在客厅里,气氛沉闷。

    “情况比我想的还不好。”南芳开门见山,看向南乔和苏予锦,“予锦,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一个人扛着,不容易。”

    苏予锦轻轻摇头,没说话。

    “小乔,”南芳转向弟弟,“妈这情况,绝对不是‘脾气怪’那么简单。这是明显的精神行为异常了。光靠予锦一个人,肯定不行,身体和精神都受不了。而且,万一妈在幻觉支配下做出什么伤害自己或者别人的事,怎么办?”

    南乔沉默着,他知道三姐说的是事实。

    “妈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南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我和你姐夫商量了,我留下来一起照顾妈,直到……最后。至少让她不那么痛苦。我们一起轮流照顾,一个人照顾身体也吃不消。”

    “轮流?”南乔抬眼。

    “对。我们一起轮流照顾,至少让你和予锦能喘口气。”南芳的语气坚决起来,“钱的事你别一个人硬扛,我这边也能支援一些。”

    苏予锦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三姐。如果能轮流……当然好。”她停顿了一下,看向南乔,“跟医生再沟通,我也同意。只是具体怎么安排……”

    “一步一步来。”南芳拍板,“明天我们先一起带妈去找王医生,详细说明情况。然后商量轮值的具体时间。小乔,你赶紧跟公司沟通,看看能不能灵活安排。咱们一起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

    南乔点了点头。虽然问题依然严峻,前路艰难,但至少,不再是苏予锦一个人在黑暗中孤独跋涉了。家庭的支撑,在这一刻,显出了它微弱却至关紧要的力量。

    他看着三姐干练的样子,又看了看苏予锦眼中终于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希望,深知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母亲的病,对这个家庭的财力、精力、亲情乃至每个人内心的承受力,都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消耗战。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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