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发生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苏予锦不再催促婆婆去医院,也不再主动提及任何与治疗相关的话题。她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做早饭,送孩子,买菜,回来做午饭,打扫屋子,洗衣服,准备晚饭。她依旧把三餐做好,摆在婆婆房间的小桌子上,语调平淡地通知一声:“饭在桌上。” 然后便退出去,不再多看一眼,也不问吃或不吃。
婆婆起初似乎被那天的爆发和自己“胜利”的后果弄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或者盯着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苏予锦送进来的饭菜,她有时碰也不碰,任由它们慢慢变冷、变硬;有时又突然狼吞虎咽地吃光,然后继续沉默。她开始向偶尔上门的社区医生、甚至来收水电费的工作人员,用她含糊不清却极力控诉的语调,断断续续地抱怨:“她不管我了……饭都不给我吃……想饿死我……”
这些话,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苏予锦耳中。她没有辩驳,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只是眼下的青黑更加浓重,本就瘦削的脸颊又凹陷了几分。她照旧做着一切,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在这个充满病气和压抑的房子里移动。只是,她不再踏入婆婆的房间,除非必要。必要,也只是指更换床单。
这种僵持的、冰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
那天,儿子去了同学家写作业。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苏予锦正在厨房里清洗堆积的碗筷,水声哗哗,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声响。当她擦干手,转身准备去阳台晾衣服时,整个人猛地僵在了厨房门口。
婆婆不知何时,竟然自己从房间里挪了出来。就那样佝偻着,几乎是趴伏在地上,用双手和膝盖,一点一点地,从房间门口爬到了客厅中央,正对着厨房的方向。
听到苏予锦的脚步声停住,婆婆停下了爬行的动作,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上半身支撑起来。她仰起脸,那张布满皱纹和病态的脸上,眼泪和鼻涕糊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混沌的、极致的哀求,与那天在医院门口狰狞咒骂的模样判若两人。
然后,在苏予锦惊骇到几乎停止呼吸的注视下,婆婆双手撑地,枯瘦的脊背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她的额头,竟朝着苏予锦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下去!
不是象征性的,是实实在在的,带着身体重量的,“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冰凉的地砖上。
那一声“咚”的闷响,不是砸在地砖上,而是直接砸穿了苏予锦最后一点强撑着的理智。眼前婆婆那卑微到扭曲、充满疯狂与哀求的跪姿,像一幅来自地狱的图景,瞬间攫住了她的咽喉。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婆婆含混的哭求、自己狂乱的心跳、窗外遥远的车鸣都化为尖锐的耳鸣。唯一的念头,只剩下:逃!
她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倒了一把靠在墙边的扫帚,也浑然不觉。她冲过狭窄的客厅,像一道仓皇的影子,扑向自己的卧室门。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拧了两下才打开,闪身进去,“砰”地一声巨响,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关在了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风箱一样起伏。腿一软,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咚、咚”的磕头声,婆婆“我不是人”、“求求你”的哭嚎,彻底隔绝在外。
可是没有用。那声音在她脑海里回放,一遍比一遍清晰,一遍比一遍惊心。她甚至能“看”到婆婆额头上可能已经磕出的红痕,能“感觉”到地砖的冰凉坚硬。这不是普通的争执,不是可以辩解的误会,这是一种完全失控的、病态的、将人的尊严和关系都践踏碾碎的恐怖行径。它超越了苏予锦所有应对苦难的经验,直击灵魂深处,唤起最本能的恐惧和逃避。予锦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婆婆的额头已经可见地红了一块,她却浑然不觉,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我折磨的方式,才能表达出她内心无法言说的痛苦、恐惧和依赖。她的哭求声、磕头声,在寂静的午后客厅里回荡,混合着苏予锦急促的喘息声,构成一幅无比诡异、令人心胆俱裂的画面。
苏予锦最终没有去扶。她只是死死地靠在卧室门框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瘫软下去。她看着地上那个卑微到尘土里、却又用最极端方式绑架着她的老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个人如此可怕。
这不仅仅是一场病,一个负担。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精神凌迟。而她和婆婆,都被困在这绝望的牢笼里,一个用疯狂的言语和行为攻击,一个用沉默和麻木承受,彼此折磨,看不到尽头。
那天之后,苏予锦还是恢复了送婆婆去医院。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依旧做着所有的事,动作甚至更轻柔了些,但她的眼神,像是熄灭了最后一点微光的深潭,再无波澜。婆婆也恢复了“正常”,不再咒骂,也不再下跪,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和畏缩,像一只惊弓之鸟,时刻观察着苏予锦的脸色。
只是,那午后客厅地砖上沉闷的磕头声,如同一个驱之不散的梦魇,长久地回荡在苏予锦的每一个夜晚,提醒着她那份沉沦于病苦与人性泥沼中、无处可逃的惊悸与荒凉。自那次骇人的磕头事件后,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半透明的胶质,稠密而滞重。苏予锦与婆婆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脆弱至极的“新平衡”。她恢复了每日送医,动作机械而精准,言语减至必要的最低限度。婆婆则像个犯了错又怕被彻底抛弃的孩子,大部分时间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躲闪,异常“配合”。
然而,那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混乱,如同地底暗涌,总在寻找裂隙。
变故始于一个毫无征兆的深夜。
苏予锦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那声音不像往常婆婆起夜或痛苦的**,而是一种持续的、焦躁的摩擦声,来自婆婆房间。她心中一惊,瞬间清醒,侧耳细听。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轻轻起身,赤脚走到婆婆房门口,推开一条缝隙。
月光惨淡,照见床上的被子被掀在一边。婆婆没有躺着,而是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跪趴在床头,上半身几乎埋进床头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一只手在里面徒劳地掏摸着什么,嘴里发出含混的、急切的咕哝。
“妈?” 苏予锦低声唤了一句,按下门边开关。
昏黄的灯光亮起。婆婆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动物,缓缓扭过头。她的眼神是涣散的,找不到焦点,脸上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迷茫和固执,额头上那天磕碰留下的青紫瘀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没了……我的……钱呢?玉儿给的钱……藏这里头的……怎么没了?” 她看着苏予锦,眼神却没有真正落在她脸上,仿佛穿透她在和虚空对话,“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拿走了?那是我的钱……买药的钱……”
苏予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是钱。南玉那每月三百元,像一根毒刺,不仅在现实里划下界限,更深深刻进了婆婆混乱的思维里,成了反复发作的病灶。
“妈,钱没有放在那里。王医生那边有记录,专款专用,都用在你的药和营养上了。” 苏予锦强迫自己用平缓的语调解释,尽管她知道,此刻的婆婆很可能听不进去逻辑。
“你骗我!” 婆婆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你们都想骗我!玉儿……玉儿是不是也不管我了?她也不要我这个妈了?” 她的逻辑开始跳跃,从钱直接跳到对女儿的恐惧性猜疑,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冲刷着沟壑纵横的脸,“我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办啊……”你们就是不想管我。
她不再掏摸缝隙,而是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开始低声啜泣,那哭声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被遗弃的恐惧。她瘦骨嶙峋的肩膀耸动着,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异常。
苏予锦没有立刻靠近。她看着婆婆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恐惧和悲伤,那天下跪磕头时感受到的毛骨悚然再次泛上心头。这不是清醒的指责或哀求,这是精神世界堤坝的又一次微小溃口。是疾病在蚕食她所剩不多的理智,将恐惧放大,将记忆扭曲。
她慢慢走过去,没有试图触碰婆婆,只是蹲下身,保持着一段距离,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妈,南玉没有不管你。她给你打了钱,安排了医生。我在这里。没人不要你。现在很晚了,我们先睡觉,好不好?”
婆婆的哭声渐弱,变成断续的抽噎,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有些茫然地看着苏予锦,似乎认出了她,又似乎没有。眼神里挣扎着恐惧、依赖和深深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