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安门外帽儿胡同,院墙高逾丈余,墙头雉堞森然,荆棘横生,隔绝内外。
大街上行人店铺绝迹,无半分市井烟火,一年到头冷清肃杀。
盖因令人谈之色变的诏狱便设立于此。白底黑字的‘北镇抚司’匾额下,一对石狮张牙舞爪。
石狮旁,沉重的包铁大门终日紧闭,门前校尉身披飞鱼服,腰悬绣春刀,漠然盯着胆敢在衙门前驻足的几人。
过午时,刮了数日的寒风终于停下呼啸。
吱呀声中,沉重的北镇抚司大门缓缓敞开,一个声音低喝道:“出去吧。”
刘缨与刘丙终于踏出了诏狱。
连日的牢狱之灾让两人面色蜡黄,腿脚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老爷!”
“臬台!”两人的长随和属吏赶忙上前,给两人披上大衣裳,戴上貂皮帽。
“你们怎么得到信儿的?”两位刘大人裹上了貂,终于惊魂稍定。
“是元辅派人把我们叫来的。”刘丙的属吏道:“他老人家还派了轿子来接二位呢。”
说话间,轿夫抬过两顶青呢轿子。一个二十多岁,监生装束的年轻人,朝二刘拱手道:“二位大人受惊了,家父在寒舍略备薄酒,为二位大人压惊。”
“多谢。”二刘不能推辞,便各自上轿,前往李东阳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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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顶官轿来到了什刹海西的李阁老胡同,李东阳当上大学士后便移居于此。
不过这地名并非因他而起,而是出自上一位李阁老、英宗朝的首辅李贤。事实上先帝赐给李东阳的官宅,就是李贤的故宅。
这里住过两任首辅,其中一位还是现任,按说应该门庭若市才对,却门前寥落车马稀,见天没个登门的……
堂堂首辅要请人吃饭,还得派轿子直接去硬接。李阁老混到这份上,也真是独一份儿了。
守门的锦衣卫敞开大门,放两顶轿子进了轿厅。
两位刘大人在轿子里已经收拾好自己,换上了体面的衣袍。下轿后,跟着李东阳的继子进去客厅,便见首辅大人早就等在那里了。
两人赶忙深深作揖,感谢首辅大人的搭救之恩。
“二位不必客气,”李东阳起身相迎,神色平和道:“这原是我分内之事。倒是你二位,平白遭此无妄之灾,实在令人难过。”
“无妨,倒也没遭什么罪,就是一直不让人睡觉。”刘缨苦笑道:“直到昨晚才忽然不管了,我趴在桌子上就睡到今天下午。”
“下官的遭遇一模一样。”刘丙道:“我这才知道人困极了坐着都能睡着。”
“二位遭罪了。”李东阳宽慰两句,伸手相请道:“都还没吃饭吧,咱们涮着锅子,边吃边聊。”
“还真是饿了呢。”二刘也既来之则安之,笑着抱拳道:“叨扰元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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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大人便移步花厅,涮起了老北京铜火锅,红白相间的羊上脑配上韭黄芝麻酱,那叫一个地道!
二位刘大人一人干了三大碟涮羊肉,身上终于不再发虚了,说话也有了力气。
两人端起老白干,再次向李东阳敬酒,这回更加情真意切了。
搁下酒盅,刘缨问道:“元翁,那萧提学,现在怎么个情况?”
“锦衣卫有他涉案的证据,还需要再审查一段时间,不过已经暂停用刑,妥善医治了。”李东阳涮一筷子白菜心道:“一步一步来吧。”
“唉,此案若任由株连,不知又要牵连多少无辜。”刘丙喝口闷酒叹息道:“而且开了文狱的坏头,往后风气会更加败坏的。”
李东阳便缓缓道:“刘瑾那边已松口,同意不扩大牵连。但前提是,文官这边没人再蹦出来借题发挥。”
“……”二刘对视一眼,都觉得很难。那帮人搭好了台子请好了角,好戏就要开锣,怎么可能不演了呢?
“真要息事宁人,就得把萧提学和苏解元都放了。”刘缨道:“尤其是苏弘之,他现在就是一个超大的火药桶,一个火星子就能……嘭!”
“我看他也是可怜,”刘丙幽幽道:“完全被人当枪使了……”
“确实。”刘缨赞同道:“我对苏弘之还算了解,那孩子要骂就直接骂了,不会抖这种小聪明,搞文字游戏的。”
“是啊。”刘丙点点头,吟道: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说罢断言道:“以他的诗才,直接作诗骂刘瑾多好啊?何必要在科试文章中皮里阳秋?万一没人会意岂不尴尬?”
“那孩子依旧要押解进京审理。”李东阳微微颔首,语气凝重道:“其实刘公公也知道,那孩子是被人利用了,但正因如此,才不会轻易放过他。”
“看来刘瑾也要反过来用他钓鱼。”刘缨看得明明白白道:“看看哪些人会跳出来,以救他的名义攻击自己。”
“就是这么回事。”刘丙深以为然道:“刘瑾的奸臣榜要出第二期了,恐怕这回人数更多,地方上也要被波及了。”
“元翁,内阁什么态度?”刘缨问道。
“……”李东阳就很尴尬了,内阁光顾着掐去了,有个屁的态度?
便轻叹一声道:“你们是知道的,我向来反对蛮干,也因此饱受诟病。但我还是那个态度——虚名与实祸,我宁肯弃虚名而避实祸,但我避的不是自己的祸,而是为了让大明的江山社稷、百官百姓免遭横祸。”
放在从前,二刘对他这话是要嗤之以鼻的,但眼下他们已经因首辅而避祸了,自然只能默默点头。
“所以老夫个人的想法,是尽力化解掉这个案子,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再重复去年的惨状了。”李东阳又叹了口气道:
“至于苏录那孩子,实不相瞒,他与老夫关系匪浅,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他的老师是我的门生,所以他是我的徒孙啊……”
“确实。”二刘点点头,王守仁是弘治十二年进士,那一科的主考正是李东阳。
而且李东阳还是看着王守仁长大的,从小便许他为状元之才,只可惜那年赶上了科场舞弊案,为了避嫌才把他低低的取了。
怀着这份愧疚之心,师徒俩的关系自然非同寻常。不然李东阳当初也不会豁出脸去跟刘瑾求情,保下了这个弟子。
所以苏录出事后,王守仁才会在第一时间向李东阳求救。
而且李东阳还没跟二刘说他和庞山长的关系,那老头可是威胁要公开他的‘私聊记录’,让他务必救下苏录。
“他既是我的晚辈,我断没有不管的道理。待他押解到京,我自会见机行事,设法周全他,你们放心便是。”李东阳加重语气道:
“还有那帮人,我也会跟他们交涉的,断不至于连个徒孙都保不住。”
“那就好……”二刘便放了心,人家自己的徒孙肯定尽心。
“只是这案子已经闹起来了,想要善了也没那么容易。”李东阳话锋一转,面露忧色道:
“关乎刘公公的权威,他是不会轻易松口的。要是那帮人闹得太厉害,事态很可能还会升级。唉,总之我先全力两头劝解,争取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元翁不容易啊。”刘缨感叹一声。
“是啊。”刘丙也点头道:“调和阴阳太难了,何况两方还是水火不容。”
“我就是磨道里的驴——两头受罪。”李东阳苦笑一声,但心中还是宽慰的,至少又有两个人理解自己了。
“来来,继续涮肉啊……”他便招呼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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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火锅吃完,三人回前厅吃茶,气氛也更融洽了。
李东阳对二刘道:“你们既已平安无事,下一步还是要承担重任的。”
“铁柯兄,”他先看看刘缨,“我借机为家乡父老谋份福祉……请你出任湖广巡抚。”
刘瑾的新政只是撤销了十一个巡抚,一些至关紧要的位置,还是保留巡抚。
“文焕贤弟,”李东阳又对刘丙道:“你升任福建右布政使如何?二位没有意见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吏部办理官凭了。”
这对二刘来说自然都是很好的安排,还能逃开朝中的漩涡。
两人却迟疑一下,刘缨问道:“姓焦的一直拖着不肯任命,就是想等我们行贿。这下怎么痛快给了位子?”
“代价是什么?”刘丙轻声道,这事儿必须得问清楚。
“……”李东阳沉吟片刻,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会元’二字。
两人即刻了然,登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抡才大典乃国家根本,岂容玷污?”刘丙皱眉道:“这般境况,下官实在不想干下去了。”
“是啊,会元虽不如状元,却也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誉,怎么能拿来交换呢?”刘缨也无法接受。
“这其实是让焦芳居中说和的条件,二位的官位不过是他没有救出萧提学所做的补偿。”却听李东阳幽幽道。
“呃……”两人看着桌上渐渐消失的字迹,相顾无言。
比吃出一只苍蝇更恶心的,是吃出来半只……
“二位都是封疆一方的省部大员,不应该像那些年轻的清流,只爱惜自己的羽毛。”却听李东阳正色劝道:
“国家越是动荡不安,我辈就越该挺身而出,尽力补救。如今朝中越来越多人投靠刘瑾,如果你们二位弃官不做,那湖广福建两省也将落入阉党手中,千万百姓就要遭殃了。”
“……”两人闻言垂首不语。
“实不相瞒,在阉党盘剥之下,各省都有不稳的迹象,一旦遇上水旱蝗灾,必然会酿成大乱。”李东阳加重语气道:
“你们二位去上任,就有两省百姓受到庇护,免遭阉祸。我也可以放心把精力集中在其它省份,尽量消弭祸端,让百姓少遭些苦难……”
说罢他起身深深一揖道:“拜托了!”
“唉……”两人赶忙还礼,叹息道:“元翁都这样说了,我二人也只好从命了。”
“为了江山百姓,咱们都勉为其难吧。”李东阳动情道。
“遵命。”两位刘大人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