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麦子来给叔伯们敬酒了”,如同投进一锅沸油里的一瓢冷水,瞬间让整个院子的喧嚣都炸开了锅。
所有嘈杂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满院子帮忙的、吃席的、看热闹的,上百道视线,齐刷刷地,全部汇聚到了陈麦身上,汇聚到他面前那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烈性白酒上。
那杯酒,不再是酒。
它是人情,是规矩,是这个悲伤场合里,生者世界向死者亲属索要的一份交代。
陈麦的身体僵直,他看着那杯酒,就好像看着自己即将要吞下去的滚烫的烙铁。
林默三人站在不远处,没有动。
他们能用演技赶走长舌妇,能用金钱摆平所有流程,但他们无法替陈麦喝下这杯酒。
这是他作为晚辈,作为外甥,必须独自面对的仪式。
“老叔……”陈麦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端起酒杯,手臂却在轻微地颤抖。
就在他准备将杯子举起,说出那些客套话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刺破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嗡~嗡~
铃声来自林默的口袋。
林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谢广坤。
【操,这老王八蛋,真是会挑时候。】
林默想也不想就要挂断,但手指在触碰到红色按钮的瞬间,却停住了。
不行。
谢广坤这种人,疑心病极重。现在挂断,他只会胡思乱想,后面的麻烦事更多。
他转身,走到院子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对着人群,接通了电话。
“喂,谢董。”林默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刻意营造出来的疲惫和沙哑。
“林律师!”电话那头,谢广坤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质问,“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说好的派先头小队来我们有煤市‘踩点’,我好吃好喝地等着!结果呢?你人呢?!”
林默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谢董,别急,我们正在……”
“别他妈跟我扯淡!”谢广坤在电话里咆哮,唾沫星子仿佛都要从听筒里喷出来,“我找人查过了!你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在帝都!你带着你的人,连夜开车跑了!”
“林默!你收了我的钱!转头就把我当猴耍是吧?!”
谢广坤的嗓门极大,即使林默已经将手机拿远了一些,那尖锐的质问声,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旁边陆衡的耳朵里。
陆衡本来就因为陈麦的事憋着一肚子的脾气,此刻听到“收钱”、“当猴耍”这些字眼,他的身体瞬间就绷紧了。
林默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立刻对着电话低吼:“谢董,我现在有急事,晚点给你回电!”
他说着就要挂断。
“急事?你能有什么急事比我的事还急!我告诉你林默,你要是敢拿我的钱不办事,我……”
谢广坤的话还没说完。
一只手,猛地从林默身侧伸出,一把夺过了他的手机。
是陆衡。
他的双眼赤红,胸口剧烈起伏,那张向来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俊脸上,此刻布满了骇人的戾气。
“喂?”陆衡的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电话那头的谢广坤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换人:“你谁啊?让林默听电话!”
“我操你妈的!”陆衡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他对着手机,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出声。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谈事?!”
“一百万?一百万在你眼里是钱,在我眼里连他妈一张擦屁股的纸都不如!”
“我们有急事?对!我们他妈有天大的急事!”
陆衡的嘶吼,带着哭腔和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在寂静的院落里炸开。
“我兄弟家里死了人!我们连夜开了一千多公里回来送他舅舅最后一程!你他妈的瞎了狗眼看不见吗?!”
“你那点破事,跟人命比,算个屁!”
“还他妈‘踩点’?老子现在就想踩在你那张老逼脸上!把你踩进你家祖坟里去!”
“滚你妈的!再敢打一个电话过来,我让你全家都整整齐齐!”
陆一连串酣畅淋漓的脏话,如同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了电话那头。
整个院子,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从陈麦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突然发疯、状若癫狂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听不懂那些夹杂着帝都腔的复杂词汇,但他们能听懂那份不加掩饰的、为了兄弟而爆发的滔天怒火。
电话那头,谢广坤已经彻底被骂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衡咆哮完,身体还在剧烈颤抖,他抓着手机,似乎还想再骂点什么。
一只手,平静而有力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部手机。
是周叙白。
他没有看陆衡,只是将手机放到耳边,对着那一片死寂的听筒,用他那古井无波的声调,平静地开口。
“谢董。”
周叙白没有解释,没有道歉,只是陈述。
“我兄弟脾气不好,让你见笑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给谢广坤一个喘息和思考的时间。
“但是,你放心。404律所接的案子,没有半途而废的先例。”
“这件事,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
“等我们电话。”
说完,周叙白没有给谢广坤任何回应的机会,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他将手机递还给林默,然后转过身,拍了拍还在大口喘着粗气的陆衡的肩膀。
“行了。”
两个字,却让陆衡那股暴戾的气焰,缓缓平息了下来。
另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反而给了陈麦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的间隙,端起那杯白酒,仰起头。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冲进他的胃里,激起一阵剧烈的翻腾。
他强忍着那股呕吐的欲望,将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多谢各位叔伯。”
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周围的乡亲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跪了一夜、眼睛红肿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三个气质迥异、却同样一脸不好惹的朋友。
先前那股子看热闹和起哄的心思,早已荡然无存。
记账的“老叔”连忙又拿起酒瓶。
就在这时,林浅走到了陈麦身后。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老叔”手里,默默地接过了那瓶沉重的白酒。
她一手拿着酒瓶,安静地跟在陈麦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