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火焰“呼”地一下窜起老高。
那跳动的火光,成了压垮陈麦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那如雕塑般跪了数个小时的身体,猛地一晃,整个人就要朝着坚硬的水泥地面直挺挺地歪倒下去。
“麦子!”
陆衡的吼声伴随着巨大的力道,他用自己的肩膀死死抵住了陈麦的身体,才没让他当场砸下去。
跪在另一侧的林默和周叙白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他们没有一句废话,一左一右,迅速上前,一人抓住陈麦的一条胳膊。
“一,二,起!”陆衡低吼一声。
三人合力,几乎是硬生生将陈麦从那片冰冷的水泥地上“拔”了起来。陈麦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全无知觉地向下坠着,双腿软得如同两条面条,完全无法受力。
“水。”
林浅不知何时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她拧开一瓶矿泉水,踮起脚,小心地将瓶口凑到陈麦干裂起皮的嘴唇边。
陈麦的眼珠费力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才辨认出眼前的人。
他顺从地,机械地喝了几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丝。
林浅收回水瓶,没有退开,反而上前一步,扶住了陈麦的另一条胳膊,将他的上半身,轻轻地引向自己。
“靠一会儿。”她的声音很轻。
陈麦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最终,轻轻靠在了林浅单薄的肩上。
那股子将他整个人撕扯得快要散架的剧烈颤抖,在接触到那片温软的瞬间,竟然奇迹般地,缓缓平息了下来。
灵堂内,哀乐和诵经声交织,悲伤依旧浓得化不开。
可是在他们四人围成的这个小小的圈子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形成了一个短暂而安静的避风港。
过了许久,陈麦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林默、陆衡、周叙白那三张写满了疲惫和关切的脸。
“默哥……陆哥,老周……”他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对不住……让你们跟我一起受罪了。”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院里应该有能歇脚的屋子,你们……你们先去暖和一下。”
“客气个屁!”陆衡想也不想就要吼回去。
林默抬手,在陆衡开口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制止了他那不过脑子的安慰。
他看着陈麦,平静地开口。
“别管我们。”
林默顿了一下,视线转向被陈麦靠着的林浅,又补充了一句。
“你先去忙家里的事。另外,照顾好林浅,外面风大,别让她冻着了。”
陈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默的意思。
他对着林默三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轻轻推开林浅的肩膀,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这一次,他自己站稳了。
他挺直了腰板,迈着僵硬但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父母所在的侧屋。
那个背影,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孤独,却又无比沉重。
侧屋里,光线昏暗,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麦的母亲正坐在床边,抱着一个早已哭到虚脱、双目无神的中年妇人,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那是他的舅妈。
他的父亲,一个皮肤黝黑、皱纹深刻的男人,正背着手站在门口,满脸的疲惫和化不开的忧虑。
看到陈麦进来,他立刻上前一步。
没等陈麦开口,父亲便一把将他拉到了门外,又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将里面的呜咽声隔绝开来。
“你舅妈情绪不对,你别进去,再刺激她。”父亲压低了声音,话语简短而有力。
他看着自己一夜之间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的儿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就被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所取代。
“你那三个同学,大老远跑来,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跪在那儿一整晚,连口水都没给人喝,像话吗?不能怠慢了客人,这是规矩!”
陈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点头。
他转身,准备先去招呼林默他们。
“等等。”父亲又叫住了他。
陈麦停下脚步,回头。
父亲没有看他,而是用下巴指了指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地方。
“还有,院里帮忙的那些叔伯兄弟,都坐席了。”
“你,过去,挨个桌子,把酒敬了。这也是规矩。”
陈麦顺着父亲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灵堂肃穆的悲伤之外,不过十几米的距离,院子里摆开了七八张流水席。
帮忙的乡亲们正围坐在一起,划拳声、劝酒声、喧闹的谈笑声,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和灵堂这边的哀乐、香烛味形成了无比刺眼、无比荒诞的对比。
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一边是人间烟火,一边是阴阳两隔。
陈麦沉默地看着那片喧闹,最终,再次点了点头,接受了父亲的指令。
他走出了那片属于悲伤的阴影,走向了那片属于人情的喧嚣。
他走到院中一桌坐满了村里壮劳力的酒席前。
负责记账的那个“老叔”,一看到他,立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拿起桌上一瓶已经打开的白酒,给陈麦面前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酒液几乎要溢出杯口。
然后,他扯着嗓子,对着满院子的人,高声喊了一句:
“麦子来给叔伯们敬酒了!”
一瞬间,这一桌的喧闹,停了。
邻桌的划拳声,也停了。
整个院子里嘈杂的声音,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全部聚焦在了陈麦,和他面前那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白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