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老爷。
太子殿下他爹。
张二狗想起凉州之前,周郎中来的那次,还有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听到的传闻。
他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堵。
仗不是打赢了吗?
怎么回家这条路,走着走着,味道就变了呢。
他摸出怀里那块黑石头,在手心里攥着,石头被焐得温热,棱角硌着掌心。
正发着呆,旁边传来脚步声。
张二狗警觉地抬头,手按向腰后——那里习惯性别着把短刀。
来的是胡老兵。
老家伙也没睡,披着件破羊皮袄,手里拎着个瘪了的皮水囊,看样子是去伙房那边找热水了。
“狗子?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喝风呢?”胡老兵眯着眼认出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个烟锅,慢腾腾塞上烟丝。
“睡不着。”张二狗低声说。
胡老兵嗯了一声,擦着火折子,凑到烟锅上,深深吸了一口,红光亮起,映出他满是沟壑的脸。
烟雾散在冷空气里,味道辛辣。
两人都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胡老兵磕了磕烟灰,声音有点哑。
“心里不踏实?”
张二狗没吭声。
“也正常。”胡老兵望着黑黢黢的东面,“仗打完了,该拿赏的拿赏,该回家的回家,多好的事儿。”
“可这世上啊,好多事儿,就不往好里走。”
“胡头儿,”张二狗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说……朝廷是不是……不想让殿下回去?”
胡老兵的手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在昏暗里看着张二狗年轻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谁跟你嚼的舌头?”
“营里都有人在说。”张二狗说,“从凉州之前就开始了,说陛下……可能改了主意。”
胡老兵沉默了很久,久到张二狗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狗子,”胡老兵的声音更哑了,“有些事儿,咱们这些小卒子,听见了,就当没听见,烂在肚子里。”
“想多了,没用,还惹祸。”
“我就想知道。”张二狗执拗地说,眼睛在黑夜里有点亮,“仗打完了,为什么不让回家?”
胡老兵叹了口气。
“回家?”他重复了一句,语气里有点嘲讽,又有点别的什么东西,“有时候啊,仗打完了,才是麻烦开始的时候。”
他没再解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回去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到不了京城,也得先走到能看见京城的地方。”
说完,佝偻着背,拎着水囊,慢慢走回营帐方向。
张二狗没动。
他坐在石头上,又望了很久东边的黑暗。
直到守夜换岗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他才起身,手脚冻得有些发僵,慢慢挪回帐篷。
帐篷里鼾声依旧。
他躺下,睁着眼,直到天色蒙蒙发亮。
“......”
中军大帐的灯火,熄得更晚。
赵斌王缺苏琦几个心腹将领都被秦夜留了下来。
帐帘厚实,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也隔住了大部分声音。
炭盆里的红炭剩下不多,散着残余的热气。
秦夜没坐,站在那张简陋的西境舆图前,背对着众人,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赤岩城到京城的漫长路线。
赵斌憋了一晚上,终于忍不住。
“殿下,周郎中那事儿,还有这些天朝廷来的那些文书,问东问西,就是不明说让咱们快点回……末将心里实在不痛快!”
王缺立刻附和:“就是!仗打完了,还不让痛快回家,这算怎么回事?陛下以前可不是这样!”
苏琦拽了他一下,示意他小声点。
秦夜转过身。
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眼神比平时沉了些。
“朝廷有朝廷的考量。”他还是那句话,但顿了顿,又道,“只是这考量,如今看来,和我们的路,不太顺。”
“殿下,”赵斌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压不住那股焦躁,“营里……营里已经有风声了。”
“什么风声?”
“说……说陛下可能……不想让殿下您回京。”赵斌说完,紧紧盯着秦夜的脸。
王缺也豁出去了:“还有的说,陛下坐稳了龙椅,看着殿下您手握重兵,又立了灭国大功,心里……心里忌惮了!怕您回去……”
“王缺!”苏琦低喝一声。
王缺闭上嘴,胸口起伏。
帐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秦夜走到案后坐下,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忌惮……”他重复这个词,声音很轻,却让赵斌几人心头一凛。
“父皇曾对我说过,”秦夜抬起眼,看着帐顶摇曳的阴影,“这江山,迟早是我的,他说,若我想坐,随时都可以。”
赵斌几人屏住呼吸。
这话太重,他们不敢接。
“当时我信。”秦夜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现在,我也愿意信。”
“可为何路越走越近,旨意却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
他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自己。
“让我们慢行,让我们暂驻,让我们交接……每一步,都合情合理,都是为大局着想。”
“可每一步,都在拖。”
秦夜的手指停住。
“我不明白。”
帐内一片死寂。
几位将领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连最直肠子的王缺,此刻也说不出打回去问问这种浑话。
那是皇帝。
是殿下的亲爹。
更是这片江山的主人。
“殿下,”苏琦斟酌着开口,声音谨慎,“或许……或许是京城那边,真有别的难处?”
“比如……其他皇子,或者朝中某些势力,从中作梗?陛下或许……是被蒙蔽,或是不得已?”
秦夜沉默了片刻。
“或许吧。”
但这三个字,听起来没什么分量。
“赵斌。”
“末将在!”
“军中传闻,你留意着,不必刻意弹压,但也别让它传得太离谱,动摇军心。”
“是!”
“王缺,苏琦。”
“末将在!”
“约束好各自部下,照常行军,一切如旧。”
“该有的警惕不能松,但也不可无故生事。”
“末将明白!”
“去吧。”秦夜挥挥手,“明日照常拔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