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的粟米饭,炖得烂熟的羊肉,甚至还有不易储存的新鲜蔬菜,被一车车送到各营。
士兵们领到饭食,蹲在帐篷边或篝火旁,埋头猛吃。
多久没吃过这么像样、这么热乎的饭菜了?
张二狗吃着碗里软糯的米饭,嚼着酥烂的羊肉,觉得舌尖都有些发麻。
不是味道多好,而是这种安定的、暖烘烘的感觉,太久违了。
胡老兵甚至不知从哪摸出个小酒壶,抿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
“舒坦……他娘的,这才像人过的日子。”
刘三娃鼻塞好多了,吃得满嘴流油,含糊道:“胡头儿,到了京城,是不是吃得更好?”
“京城?”胡老兵嘁了一声,“京城那是达官贵人待的地方,咱们这些丘八,领了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管你吃得好不好。”
刘三娃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回家也好,我娘做的腌菜疙瘩,可香了……”
张二狗默默听着,碗里的饭渐渐凉了。
他有家吗?
那个记忆里快要倒塌的老屋,爹娘坟头不知荒成什么样的土坡?
那算家吗?
他不知道。
在凉州休整了两天。
伤员的病情大多稳定下来,严重些的留在凉州医署继续治疗,轻伤的随军。
损耗的兵甲器械补充了一些,粮草辎重重新装车,马匹也喂足了草料。
第三天一早,队伍再次开拔。
凉州百姓许多自发聚集在道路两旁,默默看着这支得胜归来的军队。
眼神里有好奇,有敬畏,也有看到子弟兵归来的欣慰。
队伍沉默地穿过人群,穿过凉州高大的城门,继续向东。
出了凉州,景色愈发不同。
田野规划整齐,村落密集,虽然也是冬日萧瑟,但能看出人烟稠密。
官道宽阔平整,车马行人明显多了起来。
看到这支庞大的军队,行人商旅纷纷避让到道旁,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看,是征西的大军回来了!”
“听说把闻拓国都打下来了?”
“何止!连他们新立的都城都端了!厉害啊!”
“前头骑黑马那个,就是太子殿下吧?真年轻……”
议论声隐约传来。
乾军士兵们不自觉地把胸脯挺起了一些,脚步也似乎更稳了。
打赢了仗,回家的感觉,好像确实不一样。
张二狗看着道旁那些穿着厚棉袄、脸颊红扑扑的孩童,看着他们既害怕又好奇的眼神,心里某处微微动了一下。
这就是他们打仗要护着的人吗?
这些平平静常的村落,炊烟,鸡鸣狗叫。
他握紧了火铳的背带。
离京城越近,朝廷派来的使者越频繁。
有时是传递文书,有时是询问行程,有时是送来皇帝赏赐的御酒、锦缎,犒劳将士。
秦夜一一应对,不疾不徐。
队伍保持着每日四十里左右的速度,稳速东进。
不再有战事催逼,这种行军反而更考验耐性。
每日重复着起床、拔营、赶路、扎营、吃饭、睡觉。
单调,疲惫,但心里是踏实的。
沿途州府都会提前准备粮草补给,不敢有丝毫怠慢。
士兵们吃得饱,穿得暖,士气逐渐恢复,甚至有了些说笑打闹。
只是夜里,营地中偶尔还是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是梦到了死去的同袍,或者想起了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没人会去嘲笑。
只是默默翻个身,睁着眼,看着帐篷顶的黑暗。
张二狗也做过噩梦。
梦见落鹰涧的尸山血海,梦见赤岩城爆炸时腾起的烟尘,梦见不认识的人满脸是血地朝他伸手。
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他摸着怀里那块黑石头,冰凉坚硬,才能慢慢缓过来。
仗打完了,可有些东西,好像留在了战场上,带不回来了。
半月后,队伍抵达了距京城仅三百里的漳河大营。
这是一处常备的军营,规模宏大,设施齐全,通常是京畿卫戍部队演练或大军出征前集结的地方。
到了这里,几乎就算是到家门口了。
营地里沸腾起来。
虽然上面严令不得懈怠,依旧要按建制驻扎、巡逻、操练,但那种紧绷了近一年的弦,到了这里,终于可以彻底松一松了。
晚饭格外丰盛,几乎赶上过年。
各营还分到了少量的酒,虽然只是淡薄的米酒,但也足以让一群粗汉子兴奋起来。
火铳营分到了一坛。
胡老兵做主,给每人倒了小半碗。
“都慢点喝,暖暖身子就行,谁他娘的敢喝多了闹事,老子把他吊旗杆上!”
众人哄笑着答应,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小口啜饮。
酒味很淡,还有点酸,但喝下去,肚子里暖烘烘的。
张二狗也喝了一口,有点呛,皱了下眉。
刘三娃喝得脸都红了,嘿嘿傻笑:“狗哥,回家……真的要回家了……”
张二狗点点头,看着碗里浑浊的酒液。
真的要回家了。
可“家”到底是什么样,他反而有点模糊了。
远处中军方向,隐约传来将领们聚饮的喧哗声。
漳河大营的喧嚣持续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
酒喝得不多,但积攒了太久的疲惫和松懈混在一起,让许多士兵头一挨着铺卷就鼾声如雷。
张二狗却有点睡不着。
碗里那点酸酒早没了劲,可他脑子里清醒得很。
帐篷里挤着十个人,汗味脚臭味混着外面飘进来的柴烟味,闷得人胸口发堵。
他躺了一会儿,轻轻起身,披上旧棉袄,掀开帐帘钻了出去。
夜里风停了,干冷干冷的空气刺得他鼻尖发疼。
营地还没完全静下来,远处还有零星的火堆亮着,守夜的士兵抱着枪矛,缩着脖子来回走动,踩得冻土沙沙响。
更远些的中军方向,隐约还有灯火,看不清人,只听见压得很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被风撕碎了送过来。
张二狗没往那边去。
他在营地边缘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望着东面。
那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再走几天,就是京城。
京城。
他这辈子都没去过。
以前在村里听走镖的汉子说过,京城里房子比山还高,路比河还宽,人挤得像夏天的蚂蚱,皇帝老爷就住在最大的那座宫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