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数据流并未带来任何力量的增涨,反而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微型工蚁,沿着她的经脉迅速勘察了一遍,最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姜璃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尝试着在心中构筑一句话语。
没有反应。
那已经伴随她许久,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播报功德增减的冰冷机械音,彻底消失了。
她成功了。
灶王爷的账本,真的烧掉了天道监察系统在她身上留下的后台程序!
狂喜如暗流在心底涌动,然而,还不等这喜悦浮上嘴角,她只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将口中分泌的唾液咽下——
“嘶!”
一股尖锐的、仿佛血肉被活生生剥离的剧痛,猛地从右臂传来!
姜璃闪电般低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她右臂上那层本已开始躁动的天魔血脉糖霜痂壳,竟在刚才吞咽的瞬间,边缘处向内侵蚀了一丝!
一寸原本健康的皮肤,被那糖霜彻底覆盖、同化,变成了痂壳的一部分!
新的魔纹在被吞噬的皮肤上浮现,比原有的更加深邃、诡异。
她立刻明白了。
斩断与功德系统的联系,并非没有代价。
她获得了“言语”的自由,却失去了“吞咽”的豁免权。
每一次吞咽,都会触发这具被初代阁主改造过的天魔之躯的某种本能,以她自身的血肉为养料,去壮大那股不容于天地的力量。
这是一种全新的枷锁,比之前的功德系统更加凶险、更加直接!
她不能再吞咽!
目光一转,姜璃看到了身旁那个因仪式启动而显得有些茫然的盲童。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那个从未离身的蜜饯罐子里摸出一颗饱满的蜜枣,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盲童的嘴里。
“含着,别咽下去。”她的声音果决而迅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等我说‘开锅’,再咽。”
盲童似乎完全理解了她话中的深意,小小的头颅用力地点了点。
他紧闭着双唇,腮帮子被蜜枣撑得鼓起,像一只储藏着过冬粮食的仓鼠。
一缕晶莹的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溢出,缓缓滑过他稚嫩的下巴,最终精准地滴落在他身上那件“百味围裙”口袋边缘的火焰灶印之上。
“滋——”
一声轻响,那原本只是由光芒构成的灶印,在接触到瞬间,竟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金水,猛地亮了起来,光芒炽盛如熔金,散发出一种古老而温暖的烟火气息。
就在姜璃布置这步暗棋的同时,另一边的虞清昼也动了。
她看着天穹之上那道因灶神虚影的“销账”而短暂退缩,此刻又重新开始凝聚、试图再次锁定目标的青铜光束,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
“用甜味污染,它们便学习甜味。用欺骗混淆,它们便解析欺骗。”她冷声自语,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那么,就给它们一道无法解析的考题。”
她素手一扬,那七枚由合欢宗污秽法则逆转而成的、通体乌黑的毒梅子便悬浮于掌心。
她没有丝毫迟疑,十指连弹,七枚毒梅子化作七道乌光,精准地射入庖屋四周早已残破的地基之中,按照某种玄奥的阵法方位深埋入土。
下一刻,虞清D昼深吸一口气,指尖情丝如决堤的洪水般暴涌而出,却并非向上迎击,而是向下,深深扎根于庖屋的土地!
以那七枚毒梅子为阵眼,以大地为炉,以她的亿万情丝为薪柴!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庖屋为中心扩散开来。
紧接着,一缕缕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极致酸涩的气息,从地底蒸腾而起,化作一片薄薄的、笼罩了整个璇玑阁上空的灰色酸雾。
天穹上,那道刚刚重新稳定下来的青铜光束,甫一接触到这片酸雾,便像是陷入了泥潭的猛兽,猛地一滞!
光束的表面,那些由无数符文构成的稳定结构,开始出现一连串难以理解的、跳跃式的乱码。
扫描的频率被迫从极致的快,降到了凡人肉眼都能捕捉到的慢。
更诡异的是,那笔直的、代表着绝对威严与秩序的光束,竟在酸雾中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扭曲、变形,最终,竟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笨拙的问号形状,悬于天际。
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第一次遇到了无法理解的逻辑悖论,陷入了死机前的呆滞。
虞清昼抬起眼,冰冷的目光穿透酸雾,直视那巨大的问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淬着寒冰的讥讽。
“现在,轮到你们猜了——谁在吃糖?”
这酸雾,正是那三百七十二种甜味记忆的反面。
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干扰、屏蔽、扭曲一切与“甜”相关的信息。
在这片酸雾之下,天道无法分辨谁在吃糖,谁在咀嚼,谁在吞咽。
所有的反抗,都被笼罩在了一片绝对的“酸”味防火墙之后。
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姜璃不再耽搁,身形一闪,直奔璇玑阁深处的藏经窟。
凭借着初代阁主留下的那缕气息指引,她绕过无数典籍,最终停在了一面朴实无华的石壁前。
她伸出右手,将那浮现着糖霜二进制纹路的手臂贴了上去。
石壁无声无息地向内凹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
洞内没有想象中的书山卷海,只有一个小小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石室。
石室中央,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小小的灶台。
这便是初代阁主封存的“哑灶”。
灶内无柴,灶上无火,只有一口古朴的铁锅,锅里盛满了早已凝固成琥珀色的、坚硬如石的糖浆。
姜璃走上前,左眼魔瞳凝视着那锅糖浆,她能“看”到,那里面封存着亿万个细微到极致的、代表着“甜”这个概念的初始符文。
她不再犹豫,并指如刀,在自己左腕上轻轻一划。
殷红中带着一丝诡异黑色的天魔之血,滴答滴答地落入锅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坚硬如石的糖浆,在接触到她血液的瞬间,竟如同冰雪遇阳,迅速融化、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气泡破裂间,一行行由糖浆构成的古老文字,在锅内液面上缓缓浮现、变幻:
“真名已焚者,可煮无名羹。”
话音刚落,锅底深处,竟猛地伸出了一只由无数根细小兽骨拼接而成的惨白骨勺。
那骨勺自动舀起一勺滚烫的、混杂着姜璃血液的金色糖浆,颤巍巍地、仿佛跨越了万古时空,递到了她的唇边。
那姿态,既是邀请,又是考验。
然而,就在姜璃即将做出决定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她猛然回头,只见那盲童竟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衣角,正朝着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他双目紧闭,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路径,沿途小小的身体带起一阵风,口袋里的糖晶洒落了一地。
姜璃心中一动,并未阻止。
盲童冲进石室,径直扑到哑灶前,小小的双手毫不畏惧地捧起了那口滚烫的铁锅。
令人惊奇的是,那能融化糖浆的高温,竟未伤到他分毫。
他将锅高高举起,仿佛在举行一场神圣的祭祀。
姜璃的目光落在锅内那翻腾的“无名羹”上,瞳孔再次收缩。
那金色的羹汤表面,此刻竟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庖屋之内,那十七名盘膝而坐的女弟子的倒影!
更诡异的是,倒影之中,每个女弟子的手中,都凭空多出了一碗一模一样的无名羹。
她们正低着头,机械地、同步地做着吞咽的动作。
没有咀嚼声,没有吞咽声。
整个璇玑阁,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对的死寂之中。
哑巴,在吃糖。
姜璃的左眼魔瞳瞬间催动到极致,她看到了更加惊人的一幕!
只见庖屋之内,每一个正在“吞咽”的女弟子头顶,都缓缓升起一个晶莹剔透的透明糖泡。
在那糖泡的内部,赫然封存着一缕缕破碎的、闪烁着微光的符文碎片——正是她们被天道强行焚烧、删除的姓名!
这些承载着“存在”的糖泡,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晃晃悠悠地升空,相互靠近,碰撞,然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片刻之间,一个由无数个微小六边形糖泡构成的、巨大无比的蜂巢状结构,悬浮在了璇玑阁的天际,就在那灰色酸雾的下方。
那蜂巢每一次轻微的震动,都仿佛与天地的某种底层频率产生了共鸣。
而天穹上那个巨大的青铜问号光束,就随之暗淡一分,其上的数据乱码也变得更加狂乱。
时机,到了。
石室中,那盲童终于动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将那颗含了许久的蜜枣,狠狠地咽了下去!
伴随着这个动作,一句清晰的、完整的、不属于孩童的沧桑话语,从他口中吐出:
“甜到发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空中那巨大的蜂巢结构,轰然爆裂!
没有声音,没有冲击波。
亿万个封存着姓名碎片的糖泡,化作一场铺天盖地的、晶莹剔透的糖雨,洒落人间。
糖雨落在姜璃身上,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传遍全身,仿佛卸下了万钧枷锁。
每一个被糖雨沾身的人,都在这一刻获得了短暂的、绝对的“无名”状态。
她沐浴在雨中,感受着右臂上传来的变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笑声穿透死寂,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她右臂上那层坚硬的糖霜痂壳,正在寸寸剥落,露出的却不是血肉,而是闪烁着微光的、宛如初生的崭新肌肤。
在那肌肤之上,竟天然生长着一行行由更细微的糖霜结晶构成的、酷似二进制代码的神秘纹路!
她被重塑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穹尽头,传来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如同琉璃碎裂的声响。
监察使那张覆盖了整个天幕的青铜傩面之上,悄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糖雨还在下。
落在屋檐上,落在石阶上,落在广场的青砖之上。
然而,那些晶莹的糖雨滴,并未融化,也未蒸发。
它们像是拥有了某种独立的意志,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悄无声息地渗入青砖的缝隙之间,消失不见。
仿佛一颗颗被种下的种子,在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