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先送程学民回燕影厂。
东厂办公室里,刘晓莉还在忙碌,见程学民回来,立刻迎上来,眼中带着询问。
程学民简单交待了几句,让她通知黄健中、李连洁、朱淋、龚膤、冯家钊等人,明天上午到厂里开会,布置戛纳之行的具体准备事项和行前思想教育。
刘晓莉领命而去,脚步轻快,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程学民则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理清思路。
他拿出戛纳的批文和行程表,再次仔细研读。
日期、航班、住宿、活动安排、影片放映时间、官方邀请函……一项项确认!又拿出那份外事纪律手册,粗略翻看。
他知道,这次出去,绝不仅仅是参加一个电影节那么简单。
他们代表的是改开后,意图重新融入世界文化舞台的中国电影形象。
成绩固然重要,但言行举止,精神风貌,或许更为关键。
下午,他分别给经委的罗主任,和香江的傅齐打了电话。
给罗主任的电话主要是通报戛纳批文已下,即将动身,并再次确认了七月下旬香江谈判的大致时间,和我方准备工作进展,表示会随时保持沟通。
罗主任在电话里对他又是好一番勉励和期待。
给傅齐的电话,则详细沟通了戛纳期间的行程衔接,媒体联络,宣传物料准备等具体事宜。
傅齐在香江那边显然也做了大量工作,一一对接确认!
忙完这些,窗外的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程学民看了看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
今天,他有一件重要的家庭任务要完成,向丈母娘报喜。
回到四合院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给小小的院落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
院子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
冯家幼正在水槽边洗菜,小松鼠蹲在枣树下看蚂蚁搬家。
冯母顾老师系着围裙,在厨房门口和帮忙的大嫂说着什么,但眼神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瞟向院门方向!
“学民回来了!”冯家幼最先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这一声,立刻把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冯母手里的锅铲都忘了放下,几步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眼睛直直地看着程学民。
那眼神里的期盼,紧张,想问又不敢问的复杂情绪,一览无余。
老外公也放下了手里的收音机,看了过来!
程学民心里暗笑,知道丈母娘这一天恐怕都没怎么踏实。
他先跟老外公打了招呼,又逗了逗儿子,然后才走到冯母面前,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妈,我回来了。”
“哎,回来好,回来好!”冯母应着,眼睛却不住地往他手上,包里瞟,似乎在寻找那迭稿纸的踪迹,“那个……稿子……送去了?吴老……看了吗?怎么说?”
程学民看着她那急切的样子,也不再卖关子,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牛皮纸信封,在冯母眼前晃了晃,说道:
“送去了,吴老看了,看了一上午,连重要的会议都推迟了!”
“啊?看了一上午?还推迟了会议?”冯母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觉得写得不好?
要改?
还是……又有变数?
程学民看着丈母娘瞬间煞白的脸,赶紧接着说:“吴老对稿子评价非常高!说写得非常好,超出他预期的好!”
“立意、案例、论述,尤其是对先行者价值的阐发,都让他赞不绝口!”
冯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红,眼睛亮得惊人,嘴唇哆嗦着:“真……真的?吴老真这么夸?”
“千真万确!”程学民肯定地点头,然后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关于发表平台,吴老最初的想法,是觉得这篇文章分量太重,应该放在《人民文学》和《人民日报》这样的顶级平台,才能发挥最大影响力。”
冯母脸上的喜色顿时凝固,眼神黯淡下去,手里的锅铲无意识地垂了下来。
又是这样!
和去年一样,虽然被夸,但首发权可能又要飞了!
她就知道,这么好的文章,《十月》可能还是庙小……
程学民将她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不再逗她,语气轻快地说道:
“不过,我跟吴老汇报了,说这篇稿子最初是应您这位新主编的约稿而写,是支持《十月》转型,帮您打响头炮的。”
“所以吴老听了,非常理解,也非常支持您的工作!”
冯母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程学民微笑着说:“吴老当场就拍板了!这篇《春江水暖鸭先知》,就定在《十月》下期头条首发!”
“而且,部里会协调《人民日报》,在《十月》出刊的稍晚,进行全文转载,并配发重要的指示!后续《人民文学》也可能进行选载或邀约创作谈。”
“吴老说,这样既能支持您的工作,肯定《十月》的改开方向,又能最大限度地扩大文章的影响力,实现一炮多响!”
这一连串的好消息,像一个个幸福的浪头,接连拍打在冯母的心头。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也浑然不觉。
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里面积聚,打转。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显示着她内心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首发!
《十月》头条!
《人民日报》转载!
吴老亲自支持!
这不仅仅是保住了一篇好稿子,这简直就是给她的新主编工作,送上了一份天大的厚礼和最强的背书!
有了这篇稿子,有了吴老的这个安排,她面对刊物转型的压力,面对同行的目光,腰杆都能挺直三分!
《十月》的下一期,注定会成为全国文化界瞩目的焦点!
“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冯家幼也听明白了,高兴地跑过来,搂住她妈的肩膀,别说有多激动。
她知道她妈这一天有多忐忑,现在总算可以彻底放心了!
老外公在一旁捻着胡须,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好!好!这算是你妈新官上任,开门红啊!”
冯母终于缓过气来,她一把抓住程学民的手,紧紧握着,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声音哽咽:
“学民……妈……妈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也谢谢吴老!谢谢组织!我……我……”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妈,您别这样,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程学民反握住丈母娘的手,安慰道,“稿子能帮上您的忙,我也高兴!您就安心准备下一期《十月》吧,保证一炮而红!”
“嗯!嗯!”冯母用力点头,擦去眼泪,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接下来的两天,程学民把自己完全钉在了燕影厂。
东厂的会议室成了临时指挥部,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茶垢和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气息。
墙上挂起了巨大的戛纳电影节日程表和法国地图,桌上摊开着各种外文资料,宣传画册行程单据。
程学民、黄健中、冯家钊,加上刘晓莉等几个核心工作人员,从早到晚泡在这里,核对每一个细节,推演可能遇到的每一种情况。
语言培训,外事礼仪突击课,影片技术资料准备,宣传物料最后确认,与法方及电影节组委会的最终沟通……事项繁杂,千头万绪!
程学民作为领队,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常常忙到深夜。
他眼里布着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专注锐利,像一张拉满的弓。
在所有准备工作中,有一项,程学民交给了老厂长汪杨亲自负责。
行前思想教育,特别是对个别人的重点谈话。
这个人,就是李连洁。
李连洁这几天有些沉默,训练照常,开会也认真听,但眼神里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和紧张!
他知道这次机会来之不易,是程哥力排众议给他的!
他也听说了程哥为了保他,在部里顶了多大的压力。
越是知道珍贵,心里那根弦就绷得越紧,生怕自己哪里再出岔子,不仅毁了自己,更辜负了程哥的信任和冒险!
这种心理负担,让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在人群中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
这天下午,例行训练结束后,老厂长的秘书来到练功房,叫住了正在收拾东西的李连洁。
“小李,老厂长请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李连洁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擦汗的毛巾差点掉地上。
他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和黄健中讨论镜头的程学民。
程学民似乎没注意这边,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分镜头脚本。
李连洁咽了口唾沫,应了声好,跟着秘书走了。
走在去厂长办公室的路上,走廊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李连洁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开始冒汗。
老厂长单独找他?
是因为香江的事吗?是要批评他?还是……临出发前,觉得他不合适,要换人?
各种不好的猜测,像水草一样缠住他的心脏,越勒越紧!
到了老厂长办公室门口,秘书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老厂长沉稳的声音:“进来!”
李连洁推门进去。
办公室窗户开着,下午的风吹动淡蓝色的窗帘。
老厂长汪杨没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两杯刚沏好的茶,茶香袅袅。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小李,来了,坐。”
语气很平和,甚至算得上温和。
但李连洁不敢放松,他绷着身体,在沙发边缘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自觉地蜷缩着。
“老厂长,您找我!”李连洁的声音有点干。
老厂长没立刻说话,拿起茶杯,吹了吹浮叶,呷了一口,然后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李连洁。
那目光不像审视,更像一种深沉的打量。
“小李,去戛纳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行李、证件,还有心理上。”
老厂长开口,问的却是寻常话。
“都……都准备好了,老厂长。”李连洁连忙回答,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老厂长点点头,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专注起来,“这次去戛纳,意义非同一般。”
“你是《少林寺》的男主角,是咱们中国武术电影面向世界的脸面之一。
你的一举一动,不仅代表你自己,代表《少林寺》剧组,更代表着中国年轻演员、中国武术运动员的形象!这点,你心里要有数!”
“我明白,老厂长!我一定注意,绝不给国家,不给厂里,不给程哥丢脸!”李连洁立刻表态,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
“丢脸?”老厂长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加重了些,“小李,今天找你,不是怕你丢脸。是组织上,是程学民同志,还有我,对你抱有更高的期望。”
他顿了顿,看着李连洁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脸,缓缓说道:“香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组织上既然决定继续用你,让你去戛纳,就是给了你最大的信任,也是给了你一个将功补过,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程学民同志,在部里领导面前,用自己的声誉和前途替你担保,硬生生争取来的!”
李连洁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老厂长。
他知道程哥保了他,但没想到是用声誉和前途去担保!
老厂长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李连洁的内心,说道:
“当时的情况,换做别人,或者说按某些人的意见,你李连洁别说去戛纳,就是在燕影厂还能不能待下去,都得打个问号!”
“是程学民同志,他拍着胸脯对吴老说,你李连洁是个好苗子,是一时糊涂,本质是好的,值得再给一次机会!
他说,他相信你能经得起考验,能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面前站稳脚跟,能为国争光!”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李连洁心上。
他仿佛能看到程哥在吴老面前,顶着巨大压力,为他据理力争的场景。
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为什么保你?”老厂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因为他惜才!因为他看到你在《少林寺》里的拼命和灵气!”
“因为他相信,一个能吃苦,有天赋的年轻人,走错一步,拉回来,还能成器!
他不希望因为一次错误,就毁了一个可能大有作为的好演员,更不希望咱们自己培养的人才,因为一点点诱惑就废了!”
老厂长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丝长辈的语重心长:“小李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尤其是你们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突然到了香江那种地方,灯红酒绿,有人捧着,有人拿着大把的票子在你眼前晃,一时迷了眼,可以理解。
但关键是,迷路了要知道回头,摔倒了要知道为什么摔,要知道是谁在你最可能掉进坑里的时候,拉了你一把!”
李连洁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落下来。
他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肩膀却在轻微地颤抖。
羞愧、感激、后怕、还有一股重新燃烧起来的决心,在他胸腔里冲撞、翻腾。
“这次去戛纳,”老厂长继续说道,声音沉稳有力,“环境比香江更复杂,诱惑可能更多,关注度也更高。”
“各种各样的声音,捧你的,踩你的,诱惑你的,都会出现。组织上,程学民同志,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是把一副重担压在了你肩上,也是把极大的信任给了你。”
“我们希望你,不仅能演好觉远这个角色,更能像真正的觉远一样,守得住本心,经得起考验!”
“在外面,紧紧跟着队伍,听程学民同志的指挥,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拿的坚决不拿!”
“把心思全部放在电影宣传上,放在展示我们中国演员、中国武术的精神风貌上!你能做到吗?”
李连洁猛地用手背抹去眼泪,挺直了腰板,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嘶哑,但异常坚定:“老厂长!我能!我向您保证,向组织保证!”
“我李连洁要是再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再给程哥,给组织添一点麻烦,我……我就不配做人!”
“这次去戛纳,我一定一切行动听指挥,程哥指东,我绝不往西!我就是程哥手里的一块砖,他让我往哪搬,我就往哪搬!”
“我一定拼尽全力,把电影宣传好,把咱们中国武术的精神演出来,绝不给祖国丢人!”
看着李连洁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泪光和决绝火焰的眼神,老厂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知道,这次谈话的目的达到了。
他需要的不是李连洁战战兢兢的恐惧,而是知耻后勇的觉悟,和背水一战的决心。
“好!”
老厂长点了点头,从旁边拿过纸笔,推到李连洁面前,“光说不行!你把这个决心,把你的保证,写下来。”
“不是写给组织看,是写给你自己看!时刻提醒自己,这次机会是怎么来的,肩上扛着的是什么!”
“是!老厂长!”李连洁没有丝毫犹豫,起立断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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