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拿着稿纸,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继续惊叹的说道:
“我让你写体现改开核心精神,鼓舞士气的文章,本以为你会从宏观入手,谈意义,谈方向。
没想到,你选了这么一个具体,鲜活,甚至有些土气的案例。
一家卖药酒的厂子,一次电视广告。但你偏偏从这个小切口里,挖出了大乾坤!”
吴老他站了起身,拿着稿子在办公桌后踱了两步,情绪明显有些激动:“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个题目起得绝了!”
“你把改开比作春江水解冻,把那些敢于第一个打破坚冰,跳入尚有寒意的水中的探索者,实干家,比作最先感知到春天讯息的鸭子!这个比喻,形象,深刻,又充满了文学的感染力!”
跟着又是停住了脚步,看着程学民,眼中满是激赏:“更难能可贵的是,你没有停留在简单的歌颂上!”
“你写出了先行者的孤独,压力,风险和内心的挣扎!写活了那种在旧框框束缚下寻求突破的艰难!
也写透了成功背后所代表的观念的根本性转变!这篇文章,有血有肉,有情有理,有高度有深度,更有直指人心的力量!”
吴老越说越快,走到程学民面前:“我原以为,你刚刚经历上海那样复杂的谈判,心思难免会被牵扯,这篇稿子就算能完成,可能也需要更多时间打磨!
没想到,你不仅这么快就拿了出来,而且质量如此之高!
这再一次证明,你对时代的脉搏,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度和把握能力!你这支笔,当真是我们文化战线的宝刀!”
如此高的评价,从一贯严谨持重的吴老口中说出,份量极重。
老厂长在一旁听得与有荣焉,脸上放光。
程学民则保持谦逊:“吴老过奖了,我只是尽力完成您交办的任务,写出自己真实的观察和思考。”
“不,这不是过奖!”吴老摇摇头,重新坐回椅子,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甚至带着点狡猾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那迭稿纸,“这篇《春江水暖鸭先知》,来得太是时候了!”
他看着程学民,又看看老厂长汪杨,缓缓说道:“刚才我们还头疼,经委老康那个倔老头,铁了心要打报告挖人,理由冠冕堂皇,说什么资源最优配置,为国家利益最大化。
我正琢磨着,用什么理由能最有力地说服上面,把你留在我们文化战线。”
吴老的笑容加深,手指点了点稿纸:“现在,理由自己送上门了!而且是最硬核的理由!”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却铿锵有力:“经委需要技术干将,没错!”
“但国家更需要能够高举思想解放旗帜,为改开鼓舞打气的文化先锋和笔杆子!改开不仅仅是引进设备,赚取外汇,更是思想的解放,观念的更新,全民精神的振奋!
这项工作,同样至关重要,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更深层次,更基础的工程!”
他拿起红蓝铅笔,在稿纸首页的标题旁,重重地画了一个圈:“你这篇文章,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生动地阐释了改开的内在逻辑和精神内核,它能激励千千万万的梁厂长们勇敢地跳下春江,去探索,去实践!
这样的文章,其社会价值和政治意义,绝不亚于引进一条生产线,甚至更为深远!
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不正应该留在文化战线,发挥他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吗?”
吴老越说越自信,眼中闪烁着笃定的光芒:“老康不是说他那里是经济建设火线吗?”
“那我就要告诉上面,我们文化战线,同样是思想建设的火线!而且是保障经济建设顺利进行、指明方向的导航火线!
程学民同志,就是这条火线上最出色的导航员和司号员之一!调走了他,等于抽走了我们一个重要火力点!”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气势十足。
老厂长听得热血沸腾,连连点头:“吴老说得太对了!学民的作用,在文化战线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替代不了!”
程学民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和安定感。
吴老不仅看懂了他的文章,更理解并坚定地捍卫着他的价值定位。
吴老平息了一下情绪,对程学民郑重说道:“学民,这篇稿子,你就放心交给我!”
“我亲自送到上面去,请老领导审阅。我敢保证,以这篇文章的分量和质量,上面看了,一定会高度重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确定:“而且,我不仅要送审,我还要争取,让这篇文章在最快的时间内,在最顶级的平台上发表!”
“《人民文学》的头条,《人民日报》的封面头版,都必须有它的一席之地!”
“我们要让全中国都看到这篇《春江水暖鸭先知》,都来讨论它,思考它!让它真正发挥出启迪思想,推动实践的强大威力!”
这个表态,力度空前。
意味着这篇稿子,将获得最高规格的传播和影响力,也彻底堵死了经委那边大材小用的挖人借口。
能在顶级刊物头版头条发表重磅文章,直接影响社会思潮的作者,怎能不算是才尽其用?
甚至可以说是作用巨大!
“谢谢吴老的肯定和支持!”程学民由衷地说道。
“谢什么,这是你自己争气!”吴老摆摆手,将稿纸仔细收好,锁进了办公桌抽屉里,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战略文件。
“好了,稿子的事就这么定。你们戛纳之行在即,时间紧迫。老汪,回去立刻抓紧落实出发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确保万无一失!学民,”
他看向程学民,目光殷切:“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协调的,随时提出来!”
“你安心准备去法国,为国家争光!国内的事情,包括这篇稿子,还有……某些人的惦记,有我呢!”
这句话,既是嘱托,更是承诺和定心丸。
吴老这句‘有我呢’的承诺,像一块滚烫的烙铁,重重地摁在了程学民的心上,烫得他心头一热,也烫得那份悬着的忐忑瞬间踏实了大半。
跟着老厂长汪杨也是点点头,跟吴老客气一番后,便要带着程学民准备回燕影厂。
程学民本能的随波逐流,要跟老厂长一起走,可是冷不丁的脚步微微一顿。
吴老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迟疑。
随即他抬起头,目光如电,落在程学民脸上:“学民,怎么了?还有事?看你脸色,好像……还有点别的想法?”
程学民被点破,也就不再犹豫。
他转回身,面对吴老,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为难的诚恳,说道:
“吴老,稿子能在《人民文学》和《人民日报》这样的顶级平台发表,是莫大的荣誉,也是对文章最大的肯定,我个人没有任何意见,完全服从组织安排!”
他话锋一转,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商量的口吻:“只是……有件事,可能需要跟吴老您再汇报一下。”
“这篇《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初动笔的缘由,其实有两个!”
“一个是完成您交办的政治任务,另一个……是应我岳母,也就是《十月》杂志社新上任的主编顾老师之邀,给她新官上任的第一期杂志写的约稿。”
他看到吴老脸上掠过一丝恍然,赶紧继续解释:“我岳母刚接手《十月》,就赶上刊物要自负盈亏的新政策,压力很大。”
“她希望我能写篇有分量的文章,帮她打响头炮,稳住刊物的势头和读者的心。”
“所以这篇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带着帮自家人撑场子的任务写的。我岳母那边……一直盼着能在《十月》首发!”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表达清楚了。
去年《乔厂长上任记》被协调到《人民文学》首发,丈母娘嘴上不说,心里的遗憾和失落,程学民是知道的。
这次如果《春江水暖鸭先知》再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到更高的平台,虽然荣耀加身。
但对刚刚履新,急需成绩证明自己,也急需一篇好稿子凝聚人心的丈母娘顾老师来说,无异于又是一次打击,甚至可能让她这个新主编的工作更难开展。
于公,这是支持下属单位改革转型;于私,这是他作为女婿的一份心意和责任。
吴老听完,没有立刻说话。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习惯性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望着天花板某处,似乎在快速权衡。
办公室里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老厂长汪杨也屏住了呼吸,看看吴老,又看看程学民,心里替程学民捏了把汗。
这事可有点棘手,一边是影响力最大的顶级平台,一边是自己人的实际需要和人情,吴老会怎么抉择?
过了大约半分钟,吴老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坐直身体,看向程学民,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理解的微笑,那笑容里甚至带着点原来如此的调侃。
“我当是什么大事!”吴老轻轻舒了口气,语气变得轻松而果断,“你岳母小顾老师的新官上任,要烧好第一把火,这个我理解,也支持!”
“《十月》是我们部里重要的文学阵地,在改开转型的关口,确实需要一篇像《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样的重磅文章来定调子,鼓干劲,聚人心!
这篇文章发在《十月》,不仅是对小顾老师工作的支持,也是对《十月》刊物改开方向的肯定,同样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至于《人民文学》和《人民日报》……好文章在哪里都是好文章,都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但首发平台的选择,有时候不仅仅看平台大小,更要看实际需要和综合效益。
《十月》首发,并不妨碍这篇文章后续产生更大的影响。我们可以这样安排……”
吴老思路清晰,当即拍板:“这篇《春江水暖鸭先知》,就定在《十月》下期头条首发!这是对小顾老师新工作的最有力支持!”
“同时,部里会立刻协调《人民日报》,在《十月》出刊一个礼拜后,进行全文转载,并配发编者按,强调这篇文章的现实意义和思想价值。
这样,既保证了《十月》的首发权和影响力,又能通过《人民日报》这个最大平台,将文章的核心思想传递给最广大的党员干部和群众,实现影响力的最大化!至于《人民文学》……”
吴老略一沉吟:“可以在下一期进行选载,或者邀请你就此文的创作再写一篇创作谈。
这样一来,面子里子都有了,各方需求都能兼顾。学民,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这个方案,可谓面面俱到,既充分照顾了程学民和其丈母娘的实际关切与情感,又最大程度地发挥了文章的政治宣传效能,还没有完全驳了顶级刊物的面子。
程学民心中一块大石终于彻底落地,涌起由衷的感激和钦佩。
姜还是老的辣,吴老处理这类复杂人事和宣传关系,果然举重若轻。
“吴老考虑得太周到了!这样安排非常好,我完全没有意见!也代我岳母感谢吴老的支持和关照!”
程学民连忙说道,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松了一大口气。
回去总算能给媳妇儿和丈母娘一个圆满的交代了。
“谢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吴老摆摆手,脸上带着笑意,“不过,学民啊,你这可算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又自己把答案送来了。
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赶紧回去忙戛纳的事吧,稿子这边我来处理。”
“是,吴老!”程学民和老厂长齐声应道,这次是真的告辞了。
走出吴老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里面沉静而略带烟草味的气息。
走廊里光线明亮,脚步踏在厚实地毯上几无声响。
老厂长汪杨直到走出那栋小楼,来到院子里被夏日阳光一照,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呼吸,他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用力拍了拍程学民的背。
“好家伙!学民,我今天这心脏,可是跟着你坐了回真正的过山车!两亿美金!经委挖人!吴老力保!稿子首发权争夺……
这一上午,信息量太大,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老厂长半是玩笑半是感慨,但看着程学民的眼神,佩服之色更浓,“不过你小子,是真行!”
“处处都能想到,处处都能周全!连丈母娘那边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吴老最后那安排,绝了!你这篇文章,这回可是要一炮三响了!”
程学民笑了笑,没接这话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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