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会谈气氛,在拓跋燕回提出结盟之后,并未如众人预想那般顺势推进。
相反,大殿之内反而多出了一层无形的紧绷。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御座之上的萧宁。
萧宁沉默了片刻。
他并未立刻回应结盟之事,而是缓缓抬眼,看向拓跋燕回。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却明显带着审视。
“结盟。”
“要的是诚意,而不是交易。”
萧宁开口时,语气并不重,却异常清晰。
这句话一出。
赵烈的心,猛地一沉。
庄奎等人,也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萧宁并未理会众人的反应,而是继续说道。
“贵国方才所言,将释放战俘与结盟直接并列。”
“这般说法,在朕看来,并不妥当。”
大殿之内,一时间无人接话。
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
赵烈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并非反驳。
而是担忧。
一种极为现实的担忧。
在他看来。
能让大疆主动提出结盟,本就已是天大的收获。
若在这种关口纠缠名义问题,是否过于强硬。
庄奎同样如此。
他甚至已经在心中预想,若是大疆因此不满。
那上午与中午所有铺垫,是否都会前功尽弃。
几名将领彼此对视了一眼。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迟疑。
萧宁却并未停下。
他语气依旧平稳,却直指要害。
“难不成。”
“朕若不释放战俘。”
“你们,便不结盟了?”
这一问,没有丝毫修饰。
这句话落下。
赵烈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已经不是外交辞令,而是正面拷问。
庄奎甚至已经开始担心。
若是对方当场翻脸。
这场会谈,恐怕会立刻崩盘。
就在这短暂却压抑的沉默之中。
拓跋燕回,却忽然站了出来。
她的动作干脆,没有半点犹豫。
她没有反驳。
也没有辩解。
而是直接拱手行礼。
“陛下所言极是。”
“是臣女方才考虑欠妥。”
她的语气,异常郑重。
这一幕。
让赵烈等人,皆是一愣。
他们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迅速地退让。
拓跋燕回继续说道。
“释放战俘一事,本就不该与结盟并列。”
“这确实显得我大疆,将诚意当成了筹码。”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
没有丝毫不甘。
反倒透着一种被点破之后的清醒。
清国公坐在一旁。
目光微微一动,却并未出声。
显然,他也认可这一判断。
拓跋燕回再次拱手。
语气比先前更加恭谨。
“释放战俘之事,由陛下定夺。”
“无论结果如何。”
“都不影响我大疆,与大尧商议结盟之心。”
她说得极为清楚。
这番话一出。
赵烈只觉得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
庄奎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忽然意识到。
陛下方才那一问,并非挑刺。
而是在逼对方亮出真正的态度。
若是大疆心存交易之念。
那这盟约,本就不稳。
若是真心结盟,便必然要过这一关。
拓跋燕回此刻的退让。
反而让这场结盟,变得更加真实。
也更加牢固。
萧宁听完这番话。
并未立刻回应。
只是静静地看了拓跋燕回片刻。
随后。
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动作不大,却极具分量。
“如此。”
“才算是在谈结盟。”
萧宁语气淡然,却带着明显的认可。
这一刻。
赵烈等人,才真正明白过来。
方才的紧张,并非多余。
若没有这一番厘清。
这场结盟,终究会留下隐患。
而现在,这个隐患,被当场剔除了。
庄奎忍不住在心中暗叹。
陛下看的,从来都不是一时得失。
而是结盟之后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清国公的目光。
再次落在萧宁身上。
神情之中,已多了几分复杂。
他忽然意识到。
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
不仅擅长布局,更懂得收束。
敢在即将达成结盟之际,主动挑明名义问题。
这份底气,本身就意味着优势。
而对方的退让,也证明了这一点。
大殿之内的气氛。
在这一来一回之后。
反而比先前更加稳固。
赵烈重新挺直了脊背。
他已经完全确信。
这场结盟,不会再轻易动摇。
而萧宁。
依旧神色如常。
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顺手为之。
可在众人心中。
这一刻,他们无比清楚。
这位大尧天子,已经牢牢掌握了这场谈判的节奏。
午后大殿之内,气氛尚未完全松弛下来。
方才关于结盟名义的交锋,虽已落定,却仍让众人心神未定。
就在赵烈等人以为,会谈将循着“和平通商、互不侵犯”的常规方向继续推进时,拓跋燕回再次开口了。
她这一次的神情,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郑重。
不再有试探,也没有权衡中的犹疑。
显然,这番话,她早已在心中反复思量。
“陛下。”
拓跋燕回先是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克制。
随后,她抬起头,语气沉稳而清晰。
“此番结盟,我大疆并非只愿与大尧平等往来。”
“我大疆,愿向大尧称属。”
“自此以后,奉大尧为宗主之国。”
这几句话说出口时。
大殿之内,短暂地陷入了完全的安静。
那是一种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的静默。
赵烈整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愣在了原地。
他甚至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称属国?
在他过往的认知里。
大疆这个国家,从来只有一个形容词。
骄傲,且强硬。
这不是一个会轻易低头的国度。
更不可能,主动向外邦称臣。
哪怕是暂时示弱,都极为罕见。
可现在。
这句话,竟然由拓跋燕回,亲口说了出来。
而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拓跋燕回并未停下。
她显然预料到了这番话会带来的震动。
因此,说得极为直接。
“自今日起。”
“我大疆,愿以属国之礼,事奉大尧。”
“每年按制,向大尧朝圣纳贡。”
这一次。
赵烈彻底坐不住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紧,脸上写满了震惊。
庄奎同样如此。
他甚至下意识地看向了清国公。
仿佛想从对方的反应中,确认这不是自己听错。
清国公的神色,也发生了明显变化。
虽然他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镇定。
可那一瞬间的眼神波动,却没能完全掩饰。
称属国。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外交成果。
而是政治格局上的根本性变化。
若只是和平通商。
那是互利,是选择。
可称臣纳贡,却意味着尊卑已定。
赵烈的脑海中,几乎是在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
边境压力。
军备消耗。
数十年来反复拉锯的北境局势。
这一切。
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改写了。
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心跳,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加快。
“这……”
庄奎张了张嘴,却没能把话说完整。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一幕。
在他们原本的预期之中。
能够让大疆坐下来谈和平。
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大胜。
至于称属。
那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现在。
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而且,发生得如此自然。
赵烈忍不住再次看向萧宁。
他想从这位皇帝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意外。
可他失望了。
萧宁依旧神色平静。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仿佛拓跋燕回所说的,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一刻。
赵烈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既震撼,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回想起今日上午的一切。
从俘虏问题,到结盟名义。
再到气度、格局与实力的层层展示。
似乎每一步。
都在把对方,一点点逼到这个选择之上。
庄奎终于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指节微微发白。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会谈。
这是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转折。
而他们,正亲眼见证。
清国公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的心境,比赵烈等人要复杂得多。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决定,对大疆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
主动承认劣势。
主动接受秩序。
可同样意味着。
避开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无尽消耗。
拓跋燕回站在那里。
神情始终平稳。
显然,她并非一时冲动。
这是一个。
在权衡过无数利弊之后。
做出的决定。
赵烈终于回过神来。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却依旧没有开口。
因为他知道。
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他只能在心中反复确认一件事。
他们原本以为,只是争取到了和平。
可现在,却是直接改变了格局。
称臣。
属国。
朝圣纳贡。
这些词,曾经离大尧如此遥远。
可现在,却真实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而这一切的起点。
并非一场血战。
而是一场谈判。
一场,由萧宁主导的谈判。
萧宁听完拓跋燕回的话,神情依旧平静。
他并未立刻接话,而是抬眼看向殿内诸人,似是在确认所有人都已听清这番表态。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既然贵国已明言称属。”
“那在宗主国这里,行事的标准,自然也要换一换。”
他的语气不高,却极为清楚。
这句话一出,赵烈等人心头都是一动。
他们隐约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的定调。
果然,萧宁并未停下。
“宗主国。”
“没有扣押属国俘虏的道理。”
“这一点,诸位应该不难理解。”
殿内先是短暂的安静。
随即,赵烈猛地抬头。
庄奎更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三十万俘虏。
如数放回?
这几个字,在他们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拓跋燕回的神情,也出现了一丝明显的变化。
她显然没有想到,萧宁会在这个节点上,如此干脆地表态。
而且,没有附加条件。
萧宁继续说道:“既然是属国。”
“那便以属国之礼相待。”
“三十万大军,本就不该继续滞留。”
他的语气,既不激昂,也不温和。
更像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制度问题。
这种态度,反而让人无法反驳。
清国公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忽然意识到,这并非单纯的宽仁。
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掌控。
给你身份。
也给你边界。
一切,都在规则之内。
赵烈终于忍不住开口。
“陛下……”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反对。
只是心中震动太大,一时间难以消化。
那可是三十万敌军。
萧宁似乎看出了众人的迟疑。
他微微一笑,却并未解释太多。
而是顺势将话锋一转。
“当然。”
“放回去,不代表没有代价。”
这句话,让殿内气氛瞬间收紧。
拓跋燕回立刻抬眼。
她的神情,变得格外认真。
显然,她很清楚,真正的重点来了。
萧宁看着她,语气依旧平稳。
“若大疆自此之后,守约行事。”
“今日之举,便只是一次新的开始。”
他说到这里,稍作停顿。
随后,语气明显冷了几分。
“但若再有狼子野心。”
这一句。
让不少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殿内安静得出奇。
“下一次。”
“我所选择的。”
“将不是下策。”
萧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那种冷静,让人心底发寒。
他继续说道。
“也不是中策。”
“更不是上策。”
语气淡然,却字字分明。
拓跋燕回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隐约感觉到,接下来这句话,才是真正的警告。
果然。
“而是一次。”
“连我自己,都不愿轻易使用的选择。”
萧宁并未给出任何具体解释。
他没有说那是什么。
也没有描绘任何细节。
但正因如此,反而更令人不安。
清国公的背后,隐隐渗出一层冷汗。
他很清楚,能让萧宁如此表述的手段。
绝不可能只是杀伐那么简单。
赵烈心中,同样一沉。
他回想起上午那些关于人性、分裂与操控的推演。
那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而现在。
萧宁却明确表示。
那都还不算最狠。
拓跋燕回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
郑重行礼。
“陛下放心。”
“今日之盟,绝非权宜之计。”
“我大疆,绝不会再有犯边之举。”
她的声音很稳。
没有任何敷衍的意味。
显然,这不是随口安抚。
清国公也随之拱手。
“此番结盟,乃我大疆之选。”
“绝不会自毁前程。”
这一次。
两人的态度,明显与上午不同。
不再是谈判者。
而更像是在立誓。
赵烈等人,心中也逐渐明白。
这场会谈,已经走到了真正的终点。
萧宁听完,轻轻点了点头。
并未再多说什么。
只是淡淡补了一句。
“但愿如此。”
“也但愿你们。”
“不要成为第一个。”
他语气一顿。
随后继续说道。
“逼我用那种办法的人。”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
也没有情绪起伏。
却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
萧宁既然敢说。
那就一定做得到。
而那所谓的“毒策”。
从始至终,都未被点破。
却像一柄悬在空中的利刃。
看不见。
却真实存在。
足以让人,时时警醒。
拓跋燕回再次行礼。
“臣女谨记。”
“绝不敢忘。”
清国公亦是神情肃然。
这一刻。
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散。
这位大尧天子。
从来不是靠仁慈立威。
而是靠让人清楚地知道。
什么可以做。
什么,绝对不能碰。
谈判在一种极为克制却分量十足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当最后一项条款确认完毕,殿内众人都清楚,这一日,将被载入史册。
拓跋燕回与清国公再次向萧宁行礼,态度与来时已然截然不同。
萧宁并未再多作挽留,只是按礼相送。
他站在殿前,看着大疆使团整装待发,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仿佛方才定下的,不是两国格局,而只是顺理成章的一步棋。
拓跋燕回临行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皇城。
她心中十分清楚,此行回去之后,大疆将彻底走向另一条道路。
而这一切,皆源于眼前这位年轻却深不可测的帝王。
使团离京之后,沿着既定的路线北上。
消息并未被刻意封锁,反而在行途中,便已开始向各地扩散。
因为这件事,本就不可能被遮掩。
不出数日,“大疆称属大尧”的消息,便如狂风一般席卷边境。
最先知晓的,是驻守在北境的百姓与商旅。
他们起初还不敢相信,只当是以讹传讹。
可随着官府文告张贴出来,印玺齐全,措辞郑重。
所有的怀疑,在一瞬间被彻底击碎。
整个北境,几乎在同一时间炸开了锅。
酒肆之中,人声鼎沸。
原本谈论粮价、天气的百姓,话题齐齐一转。
“你们听说了吗?大疆,真的称臣了!”
有人猛地放下酒碗,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那可是大疆啊!”
“以前每年犯边的,不就是他们吗?”
另一桌的人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激动。
“官府告示都贴出来了,还能有假?”
“从今以后,那边就是属国了!”
一时间,酒肆里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人激动得满脸通红,有人甚至忍不住拍案而起。
这种情绪,并非一城一地。
在集市之上,情形同样热闹。
卖布的、卖粮的、赶车的,全都在谈论这件事。
甚至连讨价还价,都变得心不在焉。
“这要是真的,以后是不是不用担心打仗了?”
一个挑担的汉子低声问道。
旁边的人立刻点头,语气笃定。
“称属了,还打什么仗?”
“再打,那就是犯上作乱了!”
这话一出,周围不少人都露出了笑容。
许多边境百姓,心中最直观的感受,并非荣耀。
而是安稳。
那种多年悬在头顶的阴影,仿佛突然散去了。
有老人坐在门前,听着晚辈们的议论。
他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大疆低头。”
这句话一说完,周围顿时安静了一瞬。
随后,便是更大的喧哗。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震动。
在学堂之中,消息同样传得飞快。
不少读书人围在一起,反复咀嚼官文中的措辞。
他们看得更深,也想得更多。
“称属,不只是外交。”
“这是国势使然。”
有人低声说道,语气中满是感慨。
另一人忍不住接话。
“新帝即位不过数年,就能做到这一步。”
“这不是运气。”
很快,这样的讨论,从学堂传到了街巷。
从街巷,又传入了乡里。
整个大尧,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情绪牵动。
这种情绪,并非狂热。
而是一种缓慢却坚定的认同。
对这个王朝,对这位皇帝的认同。
在北境的其他城池之中,反应同样不小。
只是与边境不同,这里的议论,多了几分理性。
更多的是反复确认与回味。
“真成了?”
“真成了。”
“那可是大疆。”
短短几句对话,几乎在每个角落上演。
但无论语气如何变化,结论始终一致。
这是一件足以改变格局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