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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染血的簪子

    第十三章 染血的簪子

    玉泉观。后山一处更为僻静的丹房内,灯火如豆。

    苏轼赤着上身,露出肩胛处一大片骇人的青紫肿胀,边缘已透出暗红的血瘀。清虚道长正用银针小心翼翼地为他放去少许淤血,又用清凉的药膏细细涂抹。药膏渗入伤处,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随后是冰凉的舒缓。

    “筋骨无碍,但伤及皮肉筋络,需好生将养数日,不可再妄动。”清虚道长手法娴熟,语气平淡,仿佛处理这类伤势已是家常便饭。

    “多谢道长。”苏轼额上沁出冷汗,咬牙忍着痛,“若非道长及时接应,苏某今夜怕是难以脱身。”

    他逃至玉泉观附近时,已近力竭,是秦三得了清虚道长吩咐,一直在附近接应,才将他安然引入观中。

    “救你的,并非贫道。”清虚道长包扎好伤口,示意苏轼披上外袍,“是那位蒙面女子。秦三赶到时,她已击退贼人,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转告苏学士,小心内贼,勿信谗言’,便不见了踪影。”

    小心内贼,勿信谗言。苏轼咀嚼着这八个字。内贼,指的是谁?是已经背叛的小坡?是可能有所隐瞒的王朝云?还是苏府中另有他人?谗言,自然是指那黑影对王朝云的指控。那女子是在提醒他,不要相信那番关于王朝云杀弟的鬼话?

    “可看清那女子样貌身形?所用武功路数可有特征?”苏轼追问。

    秦三一直侍立在旁,此时答道:“回学士,夜色太深,那女子又蒙着面,动作极快,看不真切容貌。但看身形,应是个年轻女子,个子不高,体态轻盈。至于武功……招式干脆利落,像是军中搏杀或江湖刺杀的路子,但又不全然是,带着点……嗯,带着点官家护卫的严谨气息,只是更狠辣些。她用的剑也普通,并无特殊标记。”

    军中?官家护卫?年轻女子?苏轼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的人选,又一一排除。谁会暗中保护他?王诜府上?不像。太皇太后身边?更不可能。难道是……章惇?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道长,秦三哥,”苏轼正色道,“今夜之事,务必保密。我受伤之事,也绝不可外泄,尤其是不能让府中人知道我已回过城中,更在此处。”

    “学士放心,观中弟子皆可信赖,不会多嘴。”清虚道长道,“只是学士伤势不轻,不如就在观中静养两日……”

    “不行。”苏轼断然摇头,“我必须尽快回去。对手设下此局,未能得手,必不甘心,恐会再生毒计。我若‘病’中失踪,更授人以柄。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忧色,“府中……恐有变故,我需回去坐镇。”

    他担心的,是王朝云。那黑影的指控固然可能是离间之计,但言之凿凿,甚至抛出“证据”,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对王朝云发难。若她真的卷入其中,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此刻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若她是清白,那这盆脏水泼来,以她如今心神惶乱的状态,恐会做出不智之举。

    “学士既然决意回去,贫道不便强留。”清虚道长知他心意已决,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此乃贫道炼制的‘玉露清风散’,内服可镇痛宁神,外敷可化瘀生肌。每日三次,不可间断。另外,这瓶‘安神香’,学士带回,夜间于寝处点燃,有助安眠,亦可防某些宵小手段。”他意有所指。

    苏轼接过,郑重道谢:“道长厚恩,苏某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清虚道长摆摆手,“秦三,你送学士从后山密道回城,务必确保安全。”

    “是!”

    天色将明未明,最是黑暗沉寂之时。苏轼在秦三的引领下,从一条只有观中核心弟子才知的隐秘小径下山,绕开可能有人监视的官道,从汴京西侧一处年久失修的排水暗渠悄然入城,又穿街过巷,终于在拂晓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苏府后门。

    苏辙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后门处焦急徘徊,见到苏轼安然归来,肩上带伤,又是后怕又是心疼,连忙将他搀入府中,紧闭门户。

    “兄长!你……你受伤了?!到底发生了何事?”苏辙声音发颤。

    苏轼简略说了槐下遇伏、蒙面女子相救之事,略去了对王朝云的指控和玉泉观疗伤的细节,只道自己侥幸逃脱,在城外躲藏至天明方回。

    “好险!好毒辣的计策!”苏辙听得心惊肉跳,“这是要你的命啊!兄长,这汴京城已是龙潭虎穴,我们……”

    “越是如此,越不能退。”苏轼打断他,语气坚定,“子由,我受伤之事,除你之外,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包括朝云。对外,我仍是‘卧病在床’。你替我遮掩,就说我惊惧过度,风寒入体,需绝对静养,任何人不见。”

    “我明白。”苏辙点头,看着兄长苍白的脸色和肩部隐隐透出的药膏痕迹,心如刀绞,“可你的伤……”

    “无妨,皮肉之伤,将养几日便好。”苏轼摆摆手,眼中忧虑更深,“我担心的,是朝云。我离府这一夜,她可有何异常?”

    苏辙神色一黯,低声道:“兄长走后,我一直留意。朝云娘子……她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未曾出来,也未见外人。只是……约莫子时前后,我仿佛听到她房中似有压抑的哭声,持续了不久。后来便再无动静。我让可靠的婆子借口送安神汤去看过,她说朝云娘子神色憔悴,但还算镇定,只说心绪不宁,想独自静静。”

    哭声……苏轼心中一痛。是因为担心弟弟,还是因为别的?那黑影关于她杀弟的指控,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心里,虽然理智告诉他那很可能是诬陷,但情感上,却无法完全释怀。毕竟,王岩的失踪和残疾特征,与案件关联太深了。

    “你派去撷芳楼附近盯梢的人,可有回报?”苏轼问。

    “有。”苏辙道,“秦三哥那边似乎还没进展,但我们自己的人回报,撷芳楼今日看似平静,但后门有几辆遮掩严实的马车进出,不似寻常采办。另外,开封府的人今日一早又去了一趟,但很快就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似乎没问到什么。”

    开封府又去了?是例行询问,还是得到了什么新的风声?

    “小坡呢?”苏轼又问,语气冷了下来。

    “还锁在柴房,有专人看守。他情绪很不稳,时哭时笑,胡言乱语,反复念叨‘不是我……别杀我……’。送去的饭食几乎没动。”苏辙皱眉,“兄长,此人已不可信,他的证词更是致命。我们是否要……”

    苏轼知道苏辙的意思,是处置掉小坡,以绝后患。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小坡初入府时那双惊惶又带着希冀的眼睛,是他笨拙地学着磨墨铺纸的样子,是他眉间那道昭示着悲惨过去的旧疤。

    “先关着,看紧,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任何人接触他。”苏轼终究狠不下心,“或许……他还有用。”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是老仆吴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老爷,二老爷,不好了!朝云娘子她……她悬梁了!”

    “什么?!”苏轼和苏辙同时惊起!苏轼牵动伤处,痛得闷哼一声,也顾不得了,一把拉开房门:“怎么回事?!”

    吴伯老脸煞白:“刚、刚才送早膳的丫鬟敲门不应,觉得不对,推门进去,就看见……看见朝云娘子挂在梁上!还好发现得早,人救下来了,还有口气,但昏迷不醒!老奴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苏轼脑中“轰”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踉跄着就朝王朝云的厢房冲去!苏辙连忙扶住他,两人急急赶去。

    厢房内,一片混乱。王朝云被平放在床榻上,脸色青白,脖颈上一道刺目的紫红色勒痕,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两个丫鬟在一旁吓得手足无措,低声啜泣。

    “朝云!朝云!”苏轼扑到榻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连声呼唤,声音发颤。

    王朝云毫无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显示她还活着。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苏辙对着门外吼道。

    “去请了!去请了!”吴伯迭声道。

    苏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探了探王朝云的鼻息和脉搏,极其微弱,但确实还在。他看到她散乱的发髻旁,掉落着一支熟悉的银簪——那是他多年前在杭州为她买的,簪头是一朵简单的云纹。此刻,簪尖上,竟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

    血?!

    苏轼瞳孔骤缩,轻轻拿起那支簪子。血迹很淡,不多,似乎被擦拭过,但未能完全擦净,留在簪子与头发接合的缝隙里。是朝云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她为何在自尽前,簪子上会有血迹?这血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他猛地想起,那夜潜入书房、带走蓝袍的神秘人,身上带着脂粉和铁锈腥气。铁锈腥气……很可能就是血腥味!难道那夜潜入的,是王朝云?是她拿走了蓝袍?可为何又要放回柴房?或者,那夜之后,她又用这簪子做了别的什么?

    无数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让他浑身发冷。他握着那支染血的银簪,看着榻上面如死灰、生死悬于一线的女子,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茫然和恐惧。

    这个与他相伴多年、温婉柔顺的女子,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她是受害者,还是……参与者?甚至,是凶手?

    “兄长,你看!”苏辙忽然低呼一声,指着王朝云紧紧攥着的右手。

    苏轼这才注意到,王朝云的右手,一直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小心翼翼地去掰她的手指。王朝云虽然昏迷,手指却攥得极紧,仿佛握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费了好大劲,才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里,赫然是一小片揉皱的、边缘焦黑的纸片!纸片很小,只有指甲盖大,上面有墨迹,但大部分已被汗水浸染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两三个字:

    “……岩……勿信……姐……”

    岩?是王岩!勿信?勿信谁?姐?是指王朝云自己,还是……“姐”是称呼,后面还有内容?

    这纸片是从哪里来的?是王岩留给她的?还是别人给她的?她临自尽前,还死死攥着这片纸,是想传递什么信息?还是想毁灭什么证据?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丫鬟领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急匆匆进来。

    苏轼连忙将纸片和银簪收起,起身让开。老大夫上前诊治,把脉,翻看眼皮,又查看了颈间勒痕,眉头紧锁。

    “怎么样?大夫,她……”苏轼急切地问。

    老大夫摇摇头,叹息道:“悬颈时间不长,性命暂时无碍,但气息极其微弱,心神涣散,有惊厥郁结之象,乃急痛攻心、哀惧过度所致。老夫先施针稳住心脉,再开方安神定惊。但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全看她自己求生的意志了。即便醒来,也需长期调养,切忌再受刺激。”

    苏轼心中一沉,挥挥手:“有劳大夫,请尽力施为。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老大夫开始施针。苏轼退到一旁,看着榻上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手中紧紧攥着那支染血的簪子和那片残破的纸片。

    朝云,你究竟承受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又为何要选择这条路?

    那黑影的指控,蒙面女子的提醒,染血的银簪,神秘的纸片,还有她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勒痕……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指向她那失踪的、右手残疾的弟弟。

    真相,似乎就在她紧闭的双唇之后,却又被重重迷雾包裹。

    苏辙轻轻碰了碰苏轼的手臂,示意他出去说话。两人来到门外廊下。

    “兄长,朝云娘子她……这自尽,是畏罪,还是……”苏辙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不知道。”苏轼疲惫地摇头,将染血银簪和纸片递给苏辙看,“但事情,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诡异。这纸片上的字……”

    “岩……勿信……姐……”苏辙念着,脸色变幻,“是王岩让她不要相信姐姐?还是让她不要相信‘姐姐’说的话?这个‘姐’,是指朝云自己,还是指别人?”

    “如果是王岩所写,那‘姐’很可能就是指朝云。”苏轼分析道,“‘勿信姐’——是让看到这纸条的人不要相信王朝云的话?为什么?难道王岩知道,他姐姐会对他不利?或者,他姐姐知道什么,但说的是假话?”

    “还有一种可能,”苏辙沉吟道,“这纸片,是别人写给王朝云的。‘岩’是指王岩,‘勿信姐’是提醒王朝云,不要相信某个‘姐姐’的话。这个‘姐’,可能是指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苏轼心中一动。会是那个救他的蒙面女子吗?不像。那会是谁?

    谜团越来越多,而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两个人,一个生死不明,昏迷不醒;另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兄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苏辙感到一阵无力,“朝云娘子自尽,若传出去,外人会如何揣测?定会说她是事情败露,畏罪自杀!这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指控?”

    “所以,绝不能传出去!”苏轼断然道,“封锁消息,就说朝云忧思成疾,突发急症,需静养。除了吴伯和那两个贴身丫鬟,府中其他人不得靠近这院子。大夫那边,多给诊金,让他守口如瓶。”

    “我明白。可纸包不住火,尤其府中现在未必干净……”

    “能瞒多久是多久。”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必须抢在对手再次发难之前,找到王岩,查明真相。秦三那边,必须加快!”

    “我这就去催问秦三哥,另外,加派人手,在撷芳楼附近所有可能的地方暗中查访王岩踪迹。”苏辙道。

    “小心行事,莫要暴露。”苏轼叮嘱,“另外,你设法查查,最近汴京城中,可有与王岩年纪相仿、右手残疾的少年失踪或死亡的案件,不一定在开封府,刑部、大理寺的案卷也想办法看看。还有,查查章惇府上,最近可有异常的人员出入,尤其是……有没有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苏辙一愣。

    “救我的那个蒙面女子,我总觉得,她出现的时机和身份,都太蹊跷了。”苏轼望向远处渐渐亮起的天色,眼中充满疲惫与思索,“这盘棋,下的不止我们看到的这几方。或许,我们一直忽略了某个藏在更深处的……执棋人。”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苏府沉寂的庭院,却照不亮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疑云与杀机。王朝云的自尽,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将把所有人都推向更加不可测的深渊。

    苏轼走回厢房门口,看着里面老大夫忙碌的身影和榻上毫无生气的王朝云,手中那支染血的银簪,冰凉刺骨。

    朝云,你若醒来,可否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此刻,在城西撷芳楼最深处的隐秘阁楼里,一场低声的对话正在进行。

    “人怎么样了?”一个阴柔的声音问道。

    “还昏着,烧没退,但命保住了。那小子身子骨倒是不差,换了别人,早熬不住了。”另一个粗嘎的声音回答。

    “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见到任何人。尤其是,不能让他姐姐那边的人找到。”

    “您放心,这地方,神仙也找不到。只是……程颐和蔡京那边,似乎都在找这小子。还有苏家的人,也在暗中打听。”

    “让他们找。找得越热闹越好。水浑了,我们才好摸鱼。记住,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那个书呆子苏轼,也不是程颐、蔡京之流。我们要的,是藏在司马光旧邸里的那样东西。王岩,是找到那样东西的钥匙。现在钥匙在我们手里,就看谁,先忍不住来抢了。”

    阴柔的声音顿了顿,发出一声低笑:“好戏,才刚刚开场呢。让那些台面上的人物,先斗个你死我活吧。我们,只需静静等待,收割便是。”

    阁楼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这座繁华都市苏醒的喧嚣,与这隐秘角落的阴谋,格格不入,却又丝丝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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