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快过了,十遍《羽化微言》才抄到第三遍。藏经阁的小道士嫌他身份低,只给了半柱香的借书时间。陆仁干脆跪在阁外石阶上抄,膝盖磨破了,就把幼崽放在腿上垫着,让它们的细毛扎肉,用疼痛提神。
傍晚交作业时,顾无咎接过一摞纸,随手一抖,纸声清脆得像新刀出鞘。“横平竖直,墨没晕开,算你过关。”
这样过了三天,每天都一样。第四天夜里,暴雨突然来了。山口风很大,窗户框“哐”的一声被掀飞,雨斜着射进来,把账册打得透湿。陆仁光着膀子跳起来,先抢过幼崽抱进怀里,再扑向供桌,用身体盖住账册。等他用箱子顶住窗户,已经浑身湿透了,墨汁顺着下巴滴在胸口,活像刚被衙门打过板子。
却看见顾无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雨水被他周围的一层淡金光隔开,一滴都没沾上。“账册坏了可以再抄,人没了就真没了。”陆仁抹了把脸,笑得牙齿都是黑的:“弟子没死,账册也不能死。”顾无咎没再说话,只抬手扔过来一块干布,转身消失在雨夜里。
第五天凌晨三点半,顾无咎再来时,客厅里多了口新木箱,四角用铜皮包着钉起来,盖子开着,里面铺着软布,两只幼崽蜷在里面,毛发光亮。陆仁捧出一只,双手递过去:“顾师,您要‘乳鬃’期的钢鬃兽,我朋友送过来了,而且已经喂到合适重量,牙齿也长齐了。”幼崽好像懂话似的,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顾无咎,鼻子轻轻动着。
顾无咎用指背拨开它的牙齿,微微点头:“骨骼不错,可以养作‘信使’。”他取出一枚比指甲还小的铜环,里面刻着“御禽”两个字,套在幼崽的前腿上,随手一捏,环口收紧。“从今天起,它叫‘角音’,你每天再加一顿‘赤砂盐’,七天后我带走训练它的臂力。”
说完,抬眼看了看陆仁:“答应你的,我已经做到;你答应我的,倒也及时。”
说话间,顾无咎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好像有急事的样子。
此后几日里的陆仁开始了自己的繁忙工作,按照顾无咎的交代,陆仁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甚至比当初在望仙台还要感到疲惫,不过与当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此刻的陆仁更有干劲,仿佛只要按照师傅的吩咐做,出头之日便指日可待。
陆仁把第三只幼崽藏在柴房的地窖里。地窖原是冬天囤冰的,阴冷潮湿,他怕幼崽受不住,连夜拆了自己的棉袄,把棉絮铺在青石板上,又用破竹筐扣了个透气的小窝,这属于自己的这只自然要单独对待,而且最重要的是保密。
每日寅时,他先给“角音”和另一只幼崽喂完赤砂盐拌羊奶,再趁道观晨钟未响,蹑手蹑脚潜进柴房,把地窖板掀开一条缝,往里递一小罐温热的羊奶。幼崽在地窖里低低哼唧,像幼犬,又像刚出生的野猪,舌尖卷着罐沿,发出“嗒嗒”的吮吸声。陆仁伸指点点它湿润的鼻头,轻声道:“嘘——可别学你兄弟,将来要飞要跑,都得先学会闭嘴。”
第七日午后,陆仁去前山取羊奶。刚到山腰的羊棚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正是与陆仁一块进入无极门的韩烈。
韩烈正倚着一株老梅,手里转着一只白瓷小瓶,瓶口用红绸塞得紧紧的,隐约透出药香。韩烈还是那身月白箭袖,袖口用银线绣着无极门的云纹,腰间悬一块墨玉,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他抬眼看见陆仁,眼尾挑了挑,像刀背弹出的冷光。
“哟,这不是那位‘挂名’的……谁来着?”韩烈用瓶口点点陆仁手里的陶罐,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四周洒扫的小道士都回头,“怎么,羊奶也要亲自提?我记得外门杂役里,有个瘸腿老头专干这活儿。”
陆仁把罐抱在胸前,指腹沾了点奶渍,黏糊糊的。他笑了笑,笑意却像被冻住:“韩师兄早。我身子轻,多跑几趟,当攒功德。”
“功德?”韩烈嗤地笑出声,指尖一弹,瓷瓶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落回掌心,“记名弟子也配谈功德?说穿了,就是给山门添个不花钱的长工。秘考没过,灵根残缺,换作旁人早下山去了,你倒好,赖在藏经阁外抄经抄出瘾了?”
陆仁垂眼,看见自己草鞋鞋尖磨出的毛边,沾着一点羊粪,灰白里透绿。他声音平稳:“顾师让我抄,我就抄。抄经也能养心。”
“养心?”韩烈一步跨近,几乎贴着陆仁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养心养得膝盖流血?养得半夜淋雨去救几本破账册?陆仁,你知不知道,外头都传你为了讨好顾无咎,连命都不要了。可人家压根没把你当弟子,顶多——”他顿了顿,用瓶口在陆仁胸口点了一下,“——一条会自己叼骨头的狗。”
瓷瓶冰凉,隔着粗布衫,像一枚钉子钉进胸骨。陆仁喉结动了动,眼底却仍是那副木讷的温顺:“韩师兄说得是。”
韩烈似乎满意他的反应,拔开瓶塞,倒出一粒丹丸。丹丸赤金,表面浮着一缕极细的紫纹,像闪电被困在琥珀里。他把丹丸托在掌心,对着日光晃了晃,药香瞬间浓烈,竟压过了山腰的梅香。
“瞧见没?无极先天丹。”韩烈眯起眼,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残忍,“昨夜刚送来的。一粒,可补灵根之缺,可让凡人窥门径。秘考?哈哈,秘考不过是我走个过场。下月十五,我就能入真传,届时掌门亲自赐道号。陆仁,你拼死拼活抄十遍《羽化微言》,不如萧老爷的一句话。”
陆仁的指尖在陶罐沿上收紧,指节泛青。他想起萧府那夜,韩烈也是这般语气。
恨意像一条冰冷的蛇,从脚底缠上来,一寸寸勒紧他的肺腑。
他恨——
恨自己又一次被韩烈当众剥开皮肉。萧府是,山门也是,仿佛他陆仁天生就该是别人脚下的泥,任他人碾,任他人笑。
恨那夜暴雨,他拿身体去挡账册,换来的不过顾无咎一句“人没了就真没了”。原来在顾无咎眼里,他也只是一条能自己爬起来的杂役,连“弟子”二字都沾不上边。
更恨自己亲手把“角音”送进铜环,送进顾无咎的袖中。那本该是他陆仁翻身的机会,却像羊入虎口,连个响都没听着。
可他只能把舌头抵住上颚,逼自己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沫,像咽下一口烧红的炭。他抬眼,冲韩烈笑了笑,笑得眼角挤出两条细纹:“那就提前恭喜韩师兄大道可期。我……还得去喂钢鬃兽幼崽,免得它们饿急了。”
韩烈挑眉,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平静,无趣地撇撇嘴,把丹丸扔回瓶中,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香风:“记得把奶热透,别让小畜生拉肚子。毕竟——”他回头,眼尾斜挑,“——它们可比你金贵。”
人影远去,梅枝上的霜被震落,簌簌砸在陆仁肩头。他站着没动,直到雪沫化进衣领,冰得他打了个寒颤。陶罐忽然沉得吓人,他弯腰放下,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握不住罐耳。
山道空寂,只有风卷着羊膻味与药香,搅成一股诡异的甜腥。陆仁慢慢蹲下身,把额头抵在罐沿,粗糙的陶片磨得眉心发疼。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擂鼓,擂得耳膜生疼。
“……免费杂役。”他无声地重复韩烈的话,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舌根,“……连狗都不如。”
良久,他抬头,眼底血丝纵横,却亮得吓人。他伸手进怀,摸出那枚给“角音”套环时偷偷留下的铜屑,只有黄豆大,边缘被他用石块磨得锋利。铜屑映着雪光,像一柄极小的刀。
“韩烈,顾无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嘶哑,“总有一天——”
他把铜屑攥进掌心,刺痛让他清醒。血珠从指缝渗出,滴在雪里,像一粒粒细小的朱砂,转瞬被白雪吞没。
风掠过,羊棚里的母羊“咩”地叫了一声,像回应,又像嘲笑。陆仁抹了把脸,重新抱起陶罐,一步一步往柴房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填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半夜三更,山门已熄灯,只有残雪反射着星光。陆仁已不记得何时下的雪,柴房的门轴“吱呀”响了一声,顾无咎披着黑青色大氅走进来,袖口还带着山外的寒气。他看都没看陆仁,抬手一招,两只钢鬃兽幼崽就从木箱里蹿出来,脖子上的铜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角音,走。”
声音不高,却像冰刀切雪。两只幼崽低低呜咽一声,回头看了陆仁一眼,绿眼睛里映着灯火,也映出他微微弯着的腰。那一刻,陆仁突然觉得这两只兽不像兽,倒像是被线牵着的自己。
顾无咎转身时,大氅扫过门槛,带起一小阵雪雾:“七日期满,铜环已经锁住它们的魂,不会再认别人了。”他脚步顿了顿,侧过半张脸,眼神比夜还深:“你干得不错,明天去前山领三枚赤金,算买羊奶的钱。”
陆仁垂着手站在门边,指缝里之前弄伤的口子早就结痂,被火光照成褐色。他低声应“是”,没提白天韩烈羞辱他的事。顾无咎也没多问,身影一晃就和雪色融在一起,只听见远处一声鹰叫,像在划破夜空。
门关上,屋里只剩一盏快灭的油灯,和最后一只幼崽。这小兽被关在地窖七天,刚得自由就在柴堆里乱窜,尾巴毛炸得像银针。陆仁蹲下来想抱它回软筐,指尖刚碰到它的毛,幼崽突然一扭,从他胳膊底下蹿出去,撞开半掩的窗户,跳进雪地里。
“回来!”
陆仁翻身追出去,草鞋踩碎冰碴,发出细碎的响声。山风倒灌,掀起他单薄的衣襟,像一面破旗子。幼崽四蹄生风,银灰色的影子在雪地里忽闪忽灭,一路往悬崖边跑去。
月亮被云遮得只剩个弯钩,悬崖下黑雾翻涌,深不见底。陆仁追到一半,看见那团小影子在崖边一拐,钻进了藤蔓后面的石缝,不见了。他心头一紧——再往前半步就是鹰愁崖,传说飞鸟都难飞过去。
陆仁攥着火折子,趴下来拨开枯藤,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石缝后面藏着个窄洞,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他咬断火折子,“嗤”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苗窜起来,照亮洞壁青灰色,像巨兽的肚子。
洞不深,爬十几步就宽敞了。火光一扫,石壁上突然现出几行用刀刻的字,笔画歪歪扭扭,像鹰爪撕铁皮:
“燕北溟,记名弟子,天生灵根有缺陷,没学到真本事。既然老天爷把我当贼一样对待,那我就用贼的办法反抗命运。留下《御灵锁环》三卷,用驯兽的本事当武器。后来的小子,要是也被世家踩在脚下,可以拆我的骨头当梯子,拿我的方法当灯——燕某绝笔。”
陆仁指尖摸着凹痕,石屑簌簌往下掉。“记名弟子”四个字像烧红的针,刺得他眼眶发酸。火折子快灭了,最后一晃,照见洞角有具盘腿坐的枯骨:左臂齐肩断了,右腿骨裂的地方嵌着枚铜环,环里刻着“御禽”二字,已经生锈发绿。
那只幼崽正蜷在枯骨脚边,鼻尖轻轻碰着铜环,发出低低的咕哝声,像在回应同类的呼唤。
陆仁慢慢跪下,把枯骨上的铜环取下来,擦掉锈迹,和自己手里那枚磨尖的铜屑放在一起——两枚环,一大一小,一新一旧,火光里照出同样的字。
“……原来你也曾经被当成……。”
他对着枯骨轻声说,声音嘶哑,却带着点说不出的温柔。
火折子彻底灭了,最后一瞬间,洞壁深处好像有风吹过,卷起个尘封的卷轴,露出半幅残图:钢鬃兽、铜环、音波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铜环能锁兽,也能锁人;声音能传信,也能杀人。”
黑暗合拢,像巨兽闭上嘴。陆仁抱紧幼崽,把铜环套在自己手腕上,大小居然刚好。冰冷的金属贴上脉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幼崽的呼吸声同步了——咚,咚,像有人在黑暗里替他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