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渐进的。
起初只是东方天际一抹极淡的灰白,像宣纸上晕开的水痕。
之后,那抹白开始渗透进深蓝的夜幕,稀释它,融化它,直到整片天空变成一种温柔的、带着露水气息的鱼肚白。
最后,光来了。
不是暴烈的、刺眼的、宣告性的光,而是柔软的、试探的、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窗棂的秋日晨光。
它透过临江别墅三层那扇巨大的、由整块水晶打磨而成的落地窗,将一整片完整的、带着水波纹理的光斑,投在房间深处那张天鹅绒大床上。
光斑缓慢移动,先是落在床尾深紫色的丝绸被面上,照亮上面用金线绣着的、繁复的欧式藤蔓花纹。然后向上爬,拂过少女蜷缩的脚踝——白皙的皮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再向上,是纤细的小腿,膝盖,被睡裙褶皱遮盖的大腿……
夏念初就是在这样的光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睫毛颤动,像受惊的蝶翼。
第一感觉是沉。
脑袋沉得像是灌了铅,太阳穴处有细微却持续的钝痛,像是有谁用裹了棉布的锤子,在颅骨内侧不紧不慢地敲打。意识从深不见底的睡眠里上浮,过程漫长而滞涩,仿佛穿越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粘稠的、由遗忘构成的帷幕。
她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逐渐聚焦。
头顶是手工绘制的穹顶壁画——天使、云朵、金色的竖琴,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水晶吊灯垂下无数切割完美的棱柱,将阳光折射成细碎的彩虹,在墙壁上投下缓慢旋转的光斑。
空气里有味道。
很淡,却层次分明。
最表层是她熟悉的、用了三年的那款法国小众沙龙香——鸢尾花混合着雪松,清冷中带着一丝甜。这味道浸透了枕头、被褥、房间里每一寸空气。
更深一层,是她自己的味道。少女特有的、干净的、带着体温的体香,混着昨夜沐浴后残留的玫瑰精油气息。
最底层,是这栋房子本身的味道。上等的紫檀木地板经年累月散发的沉静木香,书架上那些精装古籍的纸墨味,还有从窗外飘来的、混合着江水湿气与庭院桂花的秋日气息。
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安全的、属于“夏念初”的世界。
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留下一个形状模糊、却隐隐作痛的缺口。
她抬起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皮肤,冰凉。
就在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时——
“小姐,您醒了。”
声音从床边传来。
轻柔,恭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夏念初转过头。
一个穿着黑白女仆装的少女正站在床边三步远的位置,微微欠身,双手托着一个银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骨瓷杯,杯口正升起袅袅白气。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面容清秀,眉眼弯弯,嘴角天然上扬,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她梳着标准的双马尾,发尾用深蓝色的丝带系成精巧的蝴蝶结,整个人干净得像刚从童话插图里走出来的角色。
夏月儿,夏家从小为夏念初配的贴身女仆,或者说……玩伴。
“月儿……”夏念初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现在几点了?”
“早上七点二十,小姐。”女孩轻声回答,向前一步,将托盘递到合适的高度,“您先喝点温水。温度刚好,不烫。”
夏念初看着那只骨瓷杯。
杯子是英国某个百年品牌的限量款,纯白底色,杯身绘着细密的蓝色勿忘我花纹。热气从杯口升腾,在她眼前氤氲开一小片湿润的雾。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杯壁。温的,不烫不凉,确确实实是“刚好”的温度。
夏念初接过杯子,没有立刻喝。她双手捧着它,感受着那股稳定的、令人安心的暖意通过掌心传递到全身。
她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晃动的水面。
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脸——散乱的长发,睡意未消的眼睛,还有……微微泛红的双颊?
为什么脸红?
记忆的碎片开始上浮。
暮江星海小区门口……傍晚五点多……梧桐叶……路灯……
还有一个男孩。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校服,背着磨损的书包,站在那片与她格格不入的繁华里,眼神平静得近乎异常。
“这里风景不错。”
“想和你一起看看。”
然后……
夏念初的手猛地一颤。
杯中水面剧烈晃动,几滴温水溅出来,落在她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她想起来了。
那只手。
那只突然伸过来的、带着少年特有微凉体温的手。
那只不容拒绝地、近乎霸道地握住她手掌的手。
指节分明,力道大得让她挣不脱。
“黎……”
名字到了嘴边,却卡住了。
黎川。
那个隔壁班的男生。
那个总是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安静刷题的男生。
那个在办公室被她请教数学题时眼神专注、思路清晰、讲解耐心的男生。
那个……在暮江星海门口,做出了一系列她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有些“失礼”举动的男生。
他们是什么关系?
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有过几次交集的、不同班的同学。
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什么要牵她的手?为什么要带她去花店?为什么要送她向日葵?又为什么……要在最后,将那张奇怪的银色卡片塞进她掌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再后来,记忆力只剩下那个决绝的、没有回头的背影。还有……他在花店门口,将那束普通的向日葵递给她时,那双沉寂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光。
夏念初的眉头微微蹙起。
那张卡片呢?
她记得自己接过了。冰凉的触感,金属的质地,表面泛着柔和的银光。她握在手里,然后……
记忆在这里断裂。
像是一卷胶片被强行剪断,后半段只剩一片刺眼的空白。从她握住那张卡片开始,到此刻在自家床上醒来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去了哪里?见了谁?怎么回来的?
完全……想不起来。
“小姐?”小月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您还好吗?脸色看起来有些……”
“我没事。”夏念初打断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水。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她没有把杯子递还给小月,而是自己转过身,将它放在了床头柜上。
床头柜是整块的紫楠木雕琢而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能清晰倒映出杯子的轮廓和窗外天空的颜色。
柜子边缘镶嵌着繁复的黄铜花纹,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月儿,”夏念初转过头,看向女仆少女,“父亲呢?”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但小月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
“家主在楼下会客厅。”小月回答,目光在夏念初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与李先生在谈事情。”
李寰。
这个名字让夏念初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个总是戴着半框眼镜、脸上挂着温和笑容、却让父亲都礼让三分的中年男人。
她见过他几次,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但那种感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扫描”了一遍,从里到外,毫无秘密可言。
不舒服。
但她从不说。
“我知道了。”夏念初轻声说,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小姐,”小月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真实的关切,“家主说,让您今天好好休息。他……一会儿会亲自上来看您。”
“亲自上来看我”这六个字,被小月用一种极其委婉、却清晰传达了某种“命令”意味的语气说出。
夏念初的动作停住了。
她坐在床边,双脚悬在半空,没有踩到地上铺着的、触感柔软昂贵的波斯地毯。
晨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身上投下清晰的轮廓——纤细的肩膀,单薄的睡裙,还有那双微微握紧、指节泛白的手。
她看着自己的手。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紧握的拳头展开,掌心向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卡片。
没有温度。
只有掌纹——生命线很长,爱情线模糊,智慧线清晰而深刻。
她抬起头,看向小月,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习惯了某种规则的、近乎麻木的顺从。
“好。”她说,“那我再躺一会儿。”
声音轻柔,乖巧,完全符合一个“体弱需要休息的大小姐”该有的样子。
小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她退后一步,重新站回那个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位置,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小姐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准备。您昨晚回来得晚,又没吃晚饭,现在一定饿了。”
昨晚……回来得晚?
夏念初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我昨晚……”她试探性地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个问题,但还是乖巧地回答:“大概晚上八点多。是家主的车送您回来的。您当时……好像睡着了,是我抱您上楼的。”
睡着了?
被抱上楼的?
夏念初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床单。丝绸的质感冰凉光滑,在她指尖摩挲。
她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从握住那张银色卡片,到在自家床上醒来之间,算上航城到荣城的时间,也至少有一个小时的空白。
这一个小时,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更关键的是……父亲知道。
父亲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不会让李寰来家里,不会特意嘱咐小月让她“好好休息”,不会……在她失去记忆的情况下,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家。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有不安,有困惑,有一丝被隐瞒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无力感。
忽然,她想起昨天傍晚,当黎川牵着她走过街道时自己心中那种异样的情绪,想起那束塞进怀里的向日葵——那个少年的举动莽撞直接。
从小到大,父亲的管束是精密冰冷的金丝笼,但那一刻笨拙莽撞的触碰,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在她古井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陌生的涟漪。
在这个家里,在这个由父亲构筑的、精美华丽的牢笼里,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知情权”。
她知道的,都是父亲想让她知道的。
她经历的,都是父亲允许她经历的。
夏念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平静的、近乎完美的伪装。
“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柔和,“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就好。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看向书桌上静静摆放的LV书包。
“月儿,帮我把书包里的巧克力盒拿过来。”
“好的,小姐。”
小月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起一个长方形的木盒。
盒子是深胡桃木色,表面用金箔烫着法文花体字,边缘包着纯铜的角片,看起来既古典又贵重。
她将盒子捧到床边,轻轻放在夏念初手边。
夏念初打开盒盖,看向夏月儿。
盒子里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一些巧克力。每一颗都用独立的水晶纸包裹,上面印着不同的花纹——有的像玫瑰,有的像星云,有的像是某种古老文字的变体。
这是她上个月从法国带回来的。一个当地很有名的、只接受预订的手工巧克力作坊的作品,用的都是顶级可可豆和天然香料,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但味道确实……无可挑剔。
她喜欢甜食。尤其是巧克力。那种丝滑的、浓郁的、带着微苦回甘的口感,能让她短暂地忘记很多事情。
“月儿,”夏念初轻声说,语气里多了一丝真实的、属于少女的轻快,“我一直没吃,打算让你先选几颗。我记得你喜欢吃黑巧,这里面有几款纯度很高的。”
夏月儿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恭敬:“谢谢小姐,不过这是您特意带回来的,我……”
“拿着吧。”夏念初打断她,她的目光在盒子里的巧克力上扫过,准备给小月挑几颗。
她的动作停住了。
眉头,微微蹙起。
手指悬在盒子上方,没有落下。
“怎么了,小姐?”小月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夏念初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在盒子里仔细地、一遍遍地扫视。从第一颗到最后一颗,从左到右,从上到下。
她抬起头,看向小月,眼神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巧克力……好像少了几颗。”
-૮・ﻌ・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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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航城旧巷深处。
时间在这里的流逝方式,似乎与临江别墅截然不同。
没有晨光渐进的温柔,没有水晶窗折射的彩虹,没有天鹅绒大床和紫楠木床头柜。
这里只有恒定。
收藏室里那种均匀的、仿佛从空间本身渗透出来的淡白色微光,永远保持着同一个亮度,同一个色温,同一个……存在感。
它照亮一切,却不在任何物体上投下阴影。
它充满空间,却不会让空气产生“明亮”或“昏暗”的质感。
它只是存在着,如同这个空间本身一样,超越了常规的物理规则,自成一体。
而在这样恒定微光的中央,在那条宽阔的、光洁如镜的中央——
多了一张床。
一张极其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木床。
没有雕花,没有漆面,就是最普通的榉木框架,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棉布床单。
床的四角立着四根同样简陋的木柱,撑起一顶素色的、毫无装饰的麻布帷帐。
这床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荒诞的对比——左侧是巍峨耸立、直抵天花板的深色书架,上面摆满了玄奥莫测的典籍;右侧是森然列阵、散发着实战凶厉之气的兵刃之墙;地面是光可鉴人、深沉如夜的黑色石材。
而在这中间,却摆着一张像是从哪个农家搬来的、质朴到近乎寒酸的木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
黎川。
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而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身上还穿着那套残破的、沾着血迹和尘土的藏青色校服,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些曾经密布的金红色裂纹,已经全部消失不见。
皮肤光滑,完好无损,甚至透出一种健康的、莹润的光泽。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种濒死般的、毫无血色的惨白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消耗过度后的、略带疲惫的正常肤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胸口。
那张暗红色的、来自第二要塞的血色信封,正悬浮在他胸口上方约三寸的位置,静静地、缓缓地旋转。
信封表面依旧流淌着暗沉的血色光泽,但此刻,从那血色深处,正渗出一缕缕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丝。
那些光丝如同有生命的触须,从信封表面延伸出来,轻柔地缠绕在黎川的身体上——胸口,四肢,脖颈,甚至额头。
它们像是在探查,又像是在连接,更像是在……输送着什么。
床边的矮凳上,观老安静地坐着。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熨烫得不见半分褶皱的中山装,坐姿笔直如松,双手自然架于膝上。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床上的黎川,目光里没有急切,没有担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的观察。
他的视线在黎川脸上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的起伏、甚至睫毛每一次微不可察的颤动上扫过,像是在读取某种复杂的数据,又像是在验证某个重要的推测。
而在矮凳旁边的地面上,那只肥硕的土拨鼠——阿三,正以一种极其人性化的姿势坐着。
它两只后爪盘起,肥嘟嘟的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前爪则捧着一根……水晶签子。
签子约莫一尺长,通体透明,像是用水晶雕琢而成,表面流转着淡淡的七彩光泽。而签子上,串着五六个圆溜溜的、同样晶莹剔透的“丸子”,这些丸子内部都封存着一缕缓缓旋转的、不同颜色的气雾——赤红,靛青,明黄,月白,深紫。
阿三用它那短小的爪子,极其灵巧地握着水晶签子,将一颗“丸子”送到嘴边,然后张开嘴——
“咔嚓。”
清脆的、仿佛冰晶碎裂的声音。
它把那颗丸子咬下来,在嘴里咀嚼,腮帮子鼓鼓的,黑豆小眼睛满足地眯起来。那模样,像极了夜市上撸串的大叔,只是它撸的“串”,是某种蕴含着精纯能量的、凡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它一边嚼,一边转过头,看向床上的黎川。
那双黑豆小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戏谑或嫌弃,而是流露出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叹。
一个稚嫩的、带着浓浓惊叹情绪的声音,直接传入了观老的意识:
“老观,这小子……简直是个怪物。”
观老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落在黎川身上,只是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他说的一点没错。”老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阿三的意念,“这孩子的灵魂……不,不仅仅是灵魂。是他的整个‘存在’,都像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形容:
“……一块刚刚从矿山里挖出来的、杂质密布的堕铁。”
阿三又咬下一颗丸子,咀嚼着,意念里带着好奇:“铁?”
观老缓缓说道,“在刚才那几个小时里——在第二要塞那个‘坐标’的牵引下,在里面那具‘血骸’的威压下——他经历了什么?”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那不是普通的锤炼。那是用那封信做砧板,用其中‘灵’的情绪做锤头,用里面那种狂暴的我都无法理解的气做火焰……进行的一次,彻底的、暴烈的、近乎毁灭性的……”
“千锤百炼。”
“一封至少都是半‘源级’的气引的锤炼。”
阿三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它转过头,再次看向黎川,看着这个少年逐渐充满“气”的内核。
小眼睛里的惊叹变成了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所以,”它的意念传来,“他现在……”
“杂质被剔除了大部分。”观老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冷静,“灵魂的强度提升了至少一个半量级。气与肉体的同步率超过百分之七十——这已经超过了许多在要塞世界历练过两三年的家伙。”
他顿了顿,补充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气’开始显露出某种……‘形’。”
“形?”阿三歪了歪脑袋。
“嗯。”观老缓缓吐出一口气,“虽然还很模糊,还很微弱,但确实已经开始有了‘轮廓’。就像一块粗胚,在经历了初步的锻造后,已经能看出它未来可能成为的……”
“兵器的形状。”
阿三不说话了。
它放下水晶签子,两只前爪抱在胸前,用一种全新的、更加专注的目光审视着床上的少年。
不再是看一个“有趣的玩具”,而是看一件……正在成型的神器。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
忽然,黎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很轻微,像是蝴蝶振翅前最细微的预兆。
观老的目光瞬间聚焦。
阿三也立刻坐直了身体,连爪子里剩下的半颗丸子都忘了吃。
床上的少年,眉头极轻微地蹙起,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手指——搭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弯曲了一下。
紧接着,是整只手。
五指缓缓收拢,握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再然后,是他的呼吸节奏变了。
从平稳绵长,变得略微急促,胸腔起伏的幅度加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
最后——
他的眼睛,睁开了。
没有猛地睁开,没有茫然四顾,没有惊惶失措。
是缓缓地、极其平稳地睁开。
那双眼睛睁开后,没有立刻聚焦。瞳孔在淡白色的恒定微光中微微收缩,适应着光线。眼白上还残留着几缕细微的血丝,但眼神深处……
不再是之前的沉寂如古井。
也不再是绝望时的空洞涣散。
而是一种清澈。
一种仿佛被暴雨彻底洗刷过后的、万里无云的晴空般的清澈。清澈之下,是难以言喻的疲惫,但那疲惫并不沉重,反而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后的、释然般的轻盈。
他眨了眨眼。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顶素色的麻布帷帐。然后是帷帐之外,收藏室高耸的、看不到尽头的天花板,和那均匀流淌的淡白色微光。
他转过头。
看向左边。
巍峨的书架,玄奥的典籍。
看向右边。
森然的兵刃,冷冽的寒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前方。
落在床边矮凳上,那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坐姿笔直如松的老人身上。
以及老人脚边,那只正捧着一根水晶签子、嘴里还鼓鼓囊囊、黑豆小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肥硕土拨鼠。
四目相对。
不,六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大约三秒。
黎川的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的肌肉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般的酸软之中,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
观老静静地看着他挣扎。
没有伸手帮忙,没有说话安抚,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黎川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勉强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靠在简陋的床头上,大口喘息时——
老人才缓缓开口。
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疲惫直达灵魂深处的力量:
“欢迎回来,孩子。”
黎川抬起头,看向老人。
他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困惑,茫然,残留的惊悸,还有一丝……对那四个字的、下意识的反应。
“好久不见”。
那具血色骸骨,那团燃烧的火焰之眼,那朵妖异的彼岸花,还有最后直接烙印在他意识深处的、那四个字。
他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
沙哑,干涩,像是破旧的风箱:
“我……”
只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我昏迷了多久”?问“那张信封是什么”?问“那具骸骨是谁”?问“那句‘好久不见’是什么意思”?
问题太多,多到堵在喉咙口,一个都挤不出来。
观老似乎看穿了他的困境。
老人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他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靠在床头的黎川保持平齐。
他伸出手。
不是去扶黎川,而是指向黎川的胸口——指向那张依旧悬浮在那里、缓缓旋转、散发着淡金色光丝的血色信封。
“它,”观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现在属于你。或者说,在昨晚的十一点五十八分,就已经属于你了。”
黎川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张信封离他如此之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皮革表面每一丝细腻的纹理,看到暗红色深处那些若隐若现的、如同血管般蔓延的符文,看到那些淡金色光丝从信封延伸出来,轻柔地缠绕在自己身上,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血脉相连的温暖触感。
“属于……我?”他喃喃重复。
“是的。”观老直起身,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信封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感慨,有欣赏,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你成功了,孩子。”他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可辨的、真实的赞赏,“你激活了它。你通过了‘坐标’的初步认证。你承受住了其中的困难。你……跨过了那一步。”
黎川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想起了那具巍峨的血色骸骨,想起了那几乎将他碾碎成基本粒子的恐怖威压,想起了自己一寸寸崩溃又再生的肉体,想起了最后那道齐腰高的血色门槛,想起了自己抬起右脚、跨过去的瞬间…
“这封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少年声音有些颤抖。
观老沉默了。
过了半晌,老人缓缓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的质感,“但你必须知道的是——它,以及它所在的‘第二要塞’,从现在起,将与你产生无法割裂的关联。”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你,也因为这次成功的‘激活’与‘连接’,正式获得了进入‘要塞’的资格。”
黎川的心脏猛地一跳。
要塞世界。
第二要塞。
那个观老之前描述过的、存在着“气”这种能量体系的、类似中国古代社会的异世界。
他要去那里?
以“穿越者”的身份?
“什么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混杂着紧张、期待和茫然的复杂情绪。
观老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块式样简单却质感厚重的腕表。
“按照规律,”他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明天的天气,“每月21日,对每个御气者来说,都是三天后。”
他看向黎川:“你激活信封,是在昨天深夜。所以……”
黎川的大脑飞快计算。
昨天……深夜?
他失去了时间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那个血色宫殿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今天周几?”他问。
“周三。”观老回答。
周三。
那么三天后,就是……
“周五。”黎川喃喃道。
“准确地说,”观老补充,“是周五晚上。第二要塞所穿越的时间是十一点,当时间踏入十一点,只要你还持有这封信封,且处于相对安全、不受打扰的环境,你就会,或者说所有的穿越者都会……”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穿越。
去那个所谓的“第二要塞”,去那个存在着“气”的世界,去经历一次为期半个月的、真实的异世界之旅。
黎川靠在床头,沉默了。
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他需要时间消化。
他想起了观老之前说的那些话——关于“气”,关于在要塞世界获得力量,关于回归后无法补充的困境,关于那个“疯子”摧毁气引之灵的故事……
他想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银卡——那张观老说“钥匙不对”的卡片,那张带给他无数次循环与痛苦的卡片,那张……最后在血色宫殿里,散发出温暖银光、保护他不被彻底碾碎并治愈他的卡片。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校服内侧口袋。
碰到了。
冰凉的,光滑的,熟悉的触感。
银卡还在。
它没有因为血色信封的激活而消失,没有因为这次经历而改变。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他从暮江星海的循环,走到这座旧巷深处的收藏室,再走到那具血色骸骨面前,最后……走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起点。
“我……”黎川抬起头,看向观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观老看着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
那是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却真实存在的微笑。
“准备?”老人重复这个词,然后摇了摇头,“不需要特别准备。或者说……你已经准备好了。”
他的目光在黎川身上扫过,从那清澈的眼神,到平稳的呼吸,再到胸口悬浮的血色信封:
“你的灵魂经过了锤炼。你的个体与‘坐标’建立了连接。你的身体……虽然现在很虚弱,但那是能量透支后的正常反应,休息一两天就能恢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
“真正需要准备的,是这里。”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准备好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准备好接受与这里截然不同的规则。准备好……在危机中生存,在困境中成长,在未知中寻找答案,最终,成为一名出色的‘御气者’。”
黎川静静地听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银卡。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床边矮凳旁的地面——
那里,放着他的书包。
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清晨与黄昏的、普通的帆布书包。
书包拉链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塞得满满的课本、试卷、笔袋。最上面,是一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面还有他昨天下午考试前、最后复习时做的笔记。
昨天下午……
考试。
黎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来了。
今天是周三。上午有课,下午也有课。最重要的是——昨天刚考完期中考试,今天各科要讲评试卷。
数学最后那道大题,他用了两种解法,但不确定哪一种更简洁。物理的压轴题,他有一个步骤跳得太快,不知道会不会扣分。英语的作文,他用了几个生僻词汇,不知道老师会不会觉得太刻意……
这些念头,这些属于“普通高中生黎川”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击着他对血色骸骨、对第二要塞、对穿越资格的震撼、茫然与恐惧。
在进入所谓“第二要塞”前,他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他还有生活。
一个平凡的、琐碎的、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十七岁少年的生活。
他要上学,要考试,要写作业,要担心成绩,要面对老师的提问,要应付王胖子的唠叨……
这一切,不会因为他激活了一张血色信封、获得了一个穿越资格、见过一具三十米高的骸骨……而有任何改变。
至少现在,不会。
黎川深吸一口气,然后——
他动了。
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双腿挪到床边,脚掌踩在冰凉光滑的黑色石材地面上。
触感真实。
他站起来,身体晃了晃,但稳住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书包。
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观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
阿三也放下了水晶签子,黑豆小眼睛跟着黎川移动,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这个刚刚经历了灵魂千锤百炼、获得了通往异世界资格的“怪物”,现在要去干嘛?
黎川走到书包前,弯下腰,将它拎起来。
帆布粗糙的质感划过掌心,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臂上——那是知识的重量,是平凡生活的重量。
他转过身,看向观老。
“老先生,”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我得去上学。”
观老:“……”
阿三:“???”
意念直接炸开:“老头儿,这小子脑子是不是被威压震坏了?他刚从一个上古气引空间里回来,刚获得了一个世界的门票——他现在要去上学???”
黎川没有理会阿三意念里的惊,只是看着观老,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今天评讲试卷。”
空气凝固了大约五秒。
观老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而是真正的、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带着某种释然与赞赏的轻笑。
“呵呵……哈哈哈……”
笑声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收藏室里清晰回荡。
老人看着黎川,看着这个背着破旧书包、穿着残破校服、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少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去吧。”
黎川微微鞠躬:“谢谢您。”
他转过身,背着书包,一步一步,走向收藏室的出口——走向那扇隐藏在吧台后方的、通往外面那个破败酒吧的深褐色木门。
他的脚步依旧虚浮,背影依旧单薄。
但观老和阿三都清晰地看到——
在他转身的瞬间,在他迈出第一步的刹那,他的身体周围,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
不是视觉错觉。
是真实的、物理层面的、极其细微的扭曲。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透明的、却又确实存在的“场”,正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
那“场”很弱,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它确实存在。
那是“气”的雏形。
是灵魂经过锤炼后,自然散发出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属于更高维度能量的……余韵。
黎川没有察觉。
他只是走着,走向那扇门,走向外面的世界,走向他平凡而真实的生活。
观老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扇深褐色木门打开又关上,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
收藏室重归寂静。
只有淡白色的恒定微光,无声流淌。
良久,阿三的意念传来:
“老头儿,你真的就这么让他走了?不教他点基础的运气法门?不告诉他第二要塞的基本情况?不给他准备点保命的东西?”
观老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坐回矮凳上。
他的目光落在黎川刚才躺过的那张简陋木床上——床单还留着少年身体的压痕,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汗水和血气的少年气息。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如水:
“有些路,需要他自己走。”
“有些课,需要他自己上。”
“至于保命的东西……”
老人的目光,落在了那张依旧悬浮在床边、缓缓旋转、散发着淡金色光丝的血色信封上。
信封表面的血色,似乎比刚才更深了一些。
那些若隐若现的符文,流转的速度也加快了一丝。
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观老看着它,嘴角再次浮现出那个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不是已经有了吗?”
阿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扇门,黑豆小眼睛眨了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困惑了。
它甩了甩头,不再多想,重新捧起那根水晶签子,咬下最后一颗丸子,“咔嚓咔嚓”地嚼起来。
收藏室里,再次只剩下咀嚼声,和永恒的寂静。
而此时此刻,旧巷之外,航城的天空——
朝阳正烈。
秋日的阳光洒满大街小巷,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早高峰的车流汇成喧嚣的河流,学生们背着书包走向学校,上班族挤进地铁和公交,早餐摊冒着热气,城市的脉搏在熟悉的节奏中跳动。
一切如常。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在旧巷深处那扇挂着“大香蕉酒吧”招牌的低矮木门之后——
一个少年,刚刚推开那扇门,走进晨光里。
他的校服在清醒的那刻已然干透了,但他此刻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他的眼神清澈。
他的胸口,一张血色的信封正在缓缓旋转,散发出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微弱的炽热。
他的口袋里,一张银色的卡片安静沉睡,表面流转着柔和的、非自然的光。
而他走向的方向——
是学校。
是那个平凡却真实的世界。
也是三天后,那个即将为他敞开的、全新的、危险的、充满未知的……
第二要塞。
⸝⸝⸝╸▵╺⸝⸝⸝
૮´͈ᗜ`͈ა♡
Z☡zᶻ
旧巷边,
少年看了眼表,咽了口口水。
“7点零五。”
他摸出口袋里的钱包,摸出两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钱,刚想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到的。
一辆白色奢华的轿车静静在身旁。
黎川挥着的叫滴滴的臂膀猛然一滞。
车身线条如流云般舒展,圆润的引擎盖勾勒出古典而威严的轮廓,珍珠白车漆在光影中流转,细碎的光泽如同揉碎的星子,于车门把手的镀铬饰条处折射出低调的锋芒。
这是一辆宾利慕尚。
后窗摇下,是一张肥嘟嘟的脸,满脸苦涩,但看见黎川眼睛猛然一亮。
“王胖子?”
前窗也随之缓缓摇下,露出一张年轻的、倾国倾城的脸。
柳叶眉黛色匀净,杏眼瞳如墨玉,长睫若羽扇轻颤。
鼻梁秀挺似琢玉,鼻尖莹润带粉。
唇珠小巧,五官精雕细琢,美得清艳迷人。
年轻女人手旁,一只挎包大的小白狐静静依偎,晃了晃毛茸茸的小脑袋。
黎川瞳孔一缩。
不是因为年轻女人的美艳。
而是因为,
这女人,
他见过。
就在那循环4次的幻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