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至圣先师祠堂不远的茅屋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身着宽松青衣襕衫,盘腿静坐,一动不动。
他沉默地呆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向不远处的竹林,模样竟有些痴傻。
若不是青霞山顶常年只有白鹿书院院长一人,又有谁能想到,这看似失神的老人,便是当世第一大儒。
“见过院长。”
来人躬身作揖,礼数周全。
然而老儒却像是耳聋了一般,迟迟没有回应。
女夫子见到这一幕,也不恼,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
山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过了多久?
对于女夫子而言,许是一盏茶,也可能是半个时辰。
可对于老者而言,可能已是持续了十数天的不眠不休。
“来了?”
老先生转头,嗓音沙哑。
像他这般有浩然之气加持的当代大儒,应该是老而弥坚,眼神清明才是。
可第二梦分明在老人的眼中看到了触目惊心的血丝。
“这便是格物吗?”
第二梦在心头喃喃道。
她曾听闻院长以“格物致知”为理念,一朝得文脉认可,成就大儒。
但若想再进一步,需将理念付诸实践。
在先贤博大精深的思想中另辟蹊径已难如登天,要在自己的道上开拓前行且被文脉认可,更是难上加难。
“你终于也迈出了那一步吗?”
杨明看向第二梦的眼神带着欣慰。
“不如院长,我只迈出了半步。”
第二梦坦言。
外界都传她的学问见识、儒学修为仅在院长之下,可若是“大儒”真那么容易成就,书院里的六位师长,又怎会多年来困在现有境界里?
难道诸位师长都是尸位素餐、怠惰不前之辈?
当然不是。
养出浩然之气的读书人,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么将几位儒家圣贤的学问融会贯通,要么琢磨出属于自己的独到学问。
可这两件事,谈何容易?
锦绣文章尚需妙手偶得,更何况是继承前人智慧、再推陈出新?
三千年,整整三千年。
纵使儒家学说传遍九州,纵使儒道大兴的大周儒生辈出,能开出文脉、比肩儒家先贤的人也寥寥无几,便是能贯通至圣先师与亚圣理念的,也屈指可数。
念及此,第二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令她又恼又妒的身影。
一个十八岁便成就武道巅峰的家伙。
“武道真是粗鄙。”
第二梦这般想着,愤愤不平。
这当然是有私人恩怨在里面的。
任何道路想要走到尽头,超凡的禀赋和过人的毅力都缺一不可,当然还有时运。
想成就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境,总是凤毛麟角。
……
“便是半步,也是为常人所不为。”
杨明并没有赞同第二梦的妄自菲薄,那半步何其艰难,他这个过来人还能不清楚。
“你的理念,可否说来?”
对于外人而言,这或许是不传之秘,但面对白鹿书院的院长,第二梦没有隐瞒的打算。
“是使命,书院学子的使命,儒修的使命,全天下读书人的使命。”
第二梦的声音平静。
可平静的水面下亦有波涛汹涌,平淡的岁月里亦有惊雷乍起。
青霞山顶骤然卷起一阵狂风,吹得两位当世大儒衣袂翻飞,吹得竹影婆娑摇曳,吹得茅屋吱呀作响、几欲散架。
荒废了许久的亚圣学宫内,竟隐隐有斥责声传来,好似白日惊雷,在耳郭旁炸开。
天梯下的观云轩内,六位先生心生感应,齐齐抬头,朝亚圣学宫方向看去。
儒道修为稍长的学子也心生感应,一时间身摇影晃,几欲栽倒。
直到至圣先师的雕像绽放光华后,这道无声却能达意的呵斥声才渐渐停歇。
“这便是小师妹的理念吗?”
六位先生心头不约而同地浮起这个念头,均是摇头感慨,自愧不如。
……
茅屋前,风声渐歇。
“我所求,不过是为儒道寻得一条落地生根的法子。”
杨明一边抚须,一边感叹,“而你所图,却是直指人心,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老师曾教导过我,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二梦并没有因亚圣学宫传来的斥责声而心生畏惧,反而目光越发坚定。
“好,好啊,老院长收了个好徒弟。”
杨明笑着,竹海耸动着沙沙声,似与他一同喜悦。
这便是执掌文脉的大儒,一言一行一感都能引动万物共鸣。
“院长,我弟弟……国子监派出的,真的是他吗?”
第二梦终究问出了那个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即便她早已知道了答案。
“国子监此次有备而来。”
杨明无奈摇头,他虽格物于草庐,不问世事,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端,他无法置之度外,“六十年,国子监沉寂了六十年,这次文脉之争是躲不过了。”
……
文脉之争,起源于五百年前。
彼时亚圣一脉脱离白鹿书院,成立了依附皇权的国子监。
在亚圣雕像的“默许”下,国子监更是将原本存于白鹿书院的两条文脉,迁走了其中一条。
此后,国子监在皇权扶持下迅速壮大,开始自诩儒家正统。
可天下读书人都清楚:至圣先师所在之处,才是儒道第一条文脉的真正起始之地。
也正因如此,国子监主动挑起了第一起文脉之争,目标直指至圣先师雕像的归属权。
往后五百年里,白鹿书院的每一任院长,都将守护文脉视为毕生使命。
国子监与白鹿书院同属儒家正统,若公然争斗,难免有损儒学“以仁为本”的核心要义。
高居庙堂的太宗皇帝见状,便下了口谕:文脉之争可照常进行,但两脉执掌者不得亲自下场,需择各自最优秀的弟子对决。
五百年来,白鹿书院坐镇金陵,在文脉之争中从无败绩。
但这并非因至圣先师的学问稳压亚圣一脉,而是历代书院院长与学子们拼死坚守的结果。
每一次胜利,皆是惨胜。
“若非六十年前老院长挺身而出,恐怕那时,白鹿书院的文脉就已断了。”
杨明院长轻抚长须,思绪飘回过往,语气里满是感慨,末了又重重叹出一口气,那是对先辈的敬重与对往事的唏嘘。
“六十年前,老师能以学生身份为书院守住文脉;六十年后,我亦能做到。”
第二梦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里没有半分因对手是血亲而产生的犹豫。“
果然是雏凤清于老凤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杨明目光温和地望向第二梦,虽为女子身,文胆却坚定如铁。
……
“还有一事,想请院长施以援手……”
第二梦来到金陵,既有事关书院存续的要紧事,也有自己的私事。
“是那位武道宗师吧。”
杨明院长斜睨了一眼面前欲言又止的第二梦,不由得捻须轻笑,“方才有人前往锁龙井,我便感知到了。当真是武道第一人,气血冲天,便是浩然之气都进不得他身。”
“院长可知那囚龙钉是何人盗走?”
第二梦问出了心中存在已久的疑惑。
三年来,院长杨明格物于青霞山巅,若真有势力想铤而走险夺下那上古法器,这位坐镇书院的当代大儒怎会置之不理。
“非是盗走,而是捡走。”
杨明摇头,深邃的目光好似能够穿越竹林,直达那锁龙古井。
“这二者有何不同?”
第二梦咀嚼着杨明院长的话语,似在思索其中差异。
“囚龙钉的效力到了极限,就算钉子还在石柱上,井底那孽畜也不惧了。”
老人没有继续问答第二梦的疑问,只是眉宇间的忧虑怎么也藏不住。
第二梦心头一凛,就算是谈起与国子监的文脉之争,杨明院长也未曾露出如此严峻的神情。
“文脉之争关系白鹿书院的存亡,可与这天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院长悠悠一叹,世人只道他杨明为了晋升贤者,才陷入格物的癫狂。
可谁又能知道,他心中所忧。
“不过,人总得活在当下。”
低沉的氛围持续了片刻,老人忽地又洒脱一笑,朝第二梦承诺道,“待你赢下文脉之争,便请那位来草庐一叙,我自会相助一二。”
“谢院长。”
二先生的脸上终于展露了几分笑颜。
……
与此同时,供奉至圣先师与儒家历代先贤的祠堂内,两个年轻人还在左看看右瞧瞧。
“姐夫,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亚圣学宫那边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
李景轩缩在夏仁身后,有些胆怯,“那声音好像是在呵斥,不是在赶我们走吧。”
“亚圣学宫只剩下一张画像,不过是具备些许神韵,能如何?”
夏仁刚才去亚圣学宫看过,那象征文脉传承的雕像早在五百年前就搬到了国子监,如今不过只余一张画像挂起,供后人祭拜。
但看那香火,也没多好。
况且,就算那亚圣真复活了又如何?
夏仁有些大不敬地想着,若是去了身上九根钉子,一品陆地神仙的他还真想跟那儒家亚圣碰一碰。
看到底是他的武道气血气冲牛斗,还是亚圣浩然之气搅动风云。
……
“有教无类,教化众生。”
夏仁望着至圣先师雕像,只见那栩栩如生的手掌中捧着书卷,其上正刻着这八个大字。
“至理名言果真都有相通之处。”
就在夏仁感慨着,目光到处游移时,他忽然注意到视野下方一行熟悉的文字。
只见位于至圣先师的雕塑下,摆放着一块块碑文,碑文上有历代儒家贤者,以及各代院长的署名。
而最后一块碑文上,只写着“格物致知”四个大字,右侧留着空白。
“这是理念未全?”
夏仁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拿起案上的狼毫,就想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