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阳城光复的消息,如同投入武陵山深潭的一颗巨石,激起的波澜比关岳预想的还要剧烈。
捷报抵达的当天下午,野人山大营便沸腾了。酉水河谷的工坊区,铁锤敲打铁砧的声音都比往日更急更响,仿佛在为胜利伴奏。盐场晾晒架旁,帮忙的妇人一边翻着盐板,一边用土家话兴奋地议论着。营寨空地上,刚结束操练的民兵没有散去,聚在一起听去过洮阳的斥候一遍遍讲述破城、分粮、公审的细节。阿岩——那个第一个扛旗冲进洮阳的年轻民兵——几乎成了英雄,被围在中间,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复述:“那粮堆……比山还高!少将军说分,真就分了!我、我还帮刘先生记了一上午的状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亢奋与躁动的气息。许多士兵,尤其是那些家在荆南、或是对收复故土有着执念的老兵,眼睛里的光芒都不一样了。他们擦拭刀枪的动作更加用力,望向北方的眼神更加热切。关岳站在中军大帐外的高坡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阳光穿过林隙,在他冷硬的甲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
“民心可用,军心亦可鼓。”马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声道,“然,过犹不及。君侯,该收一收了。”
关岳没有回头,只问:“季常,你看这山,这水,这人,像什么?”
马良沉吟片刻:“像……一张拉满的弓。”
“是啊,弓已满弦。”关岳缓缓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往哪里发,何时发,发多少力,箭射出后这张弓会不会崩断——这才是最难。”
他转身,目光扫过整个沸腾的营地:“传令:酉时,所有校尉以上将领,军师、政务会主事,帐中议事。洮阳的喜讯,该听听后半段了。”
酉时正,中军大帐。
帐内弥漫着松油火把的烟气,混合着皮革、金属和汗水的味道。十几名核心将领与文臣分坐两侧,中间是一张摊开的、绘满了标记的荆南地形简图。关岳端坐主位,赤旗“为百姓服务”悬于身后。关平、周仓甲胄未卸,脸上还带着洮阳征尘的疲惫与亢奋。马良、刘启、赵累面色凝重。阿朵坐在侧席,腰背挺直,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新近投效的蒋文也在末座,垂首不语,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关岳没有寒暄,直接开口:“洮阳已下,旗号已立。我军士气正旺,荆南震动。诸位,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
话音刚落,周仓“噌”地站起,甲片哗啦作响。他抱拳,声如洪钟:“君候!这还用问?乘胜追击啊!零陵、桂阳的吴狗现在肯定吓破了胆!末将愿为先锋,给我五千兵马,不,三千!十天之内,定把零陵郡治泉陵城给您拿下!让那面旗,”他回手指向帐外隐约可见的赤旗影子,“插遍荆南!”
他气息粗重,环眼圆睁,帐内火光在他黝黑的脸膛上跳跃,满是求战心切。几个参与洮阳之战的中层将领也忍不住点头,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关平比周仓稳重些,但也按捺不住,起身补充道:“父亲,周叔所言虽急切,却也有道理。据洮阳降吏交代,零陵太守郝普被东吴调往江陵‘叙职’,实为软禁,零陵郡内守军不过四千,且分驻各县,人心惶惶。桂阳情况类似。我军挟洮阳大胜之威,又有分粮除暴之声名,若能速取一两处要地,不但能缴获粮秣,更能将零陵、桂阳百姓之心彻底拉过来。届时,再与伯父东出之师南北呼应,陆逊首尾难顾,光复荆州,指日可待!”
他的声音清越,条理分明,手指在地图上零陵、桂阳的位置点了点,眼中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抱负。这番话显然经过了思考,比周仓单纯的勇猛更具说服力,连马良都微微颔首,似乎在斟酌其中的可行性。
帐内气氛更加热烈,求战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几个性急的校尉已经忍不住低声议论起该先打哪里。
“肃静。”一个苍老但沉稳的声音响起,并不高亢,却像冷水泼入沸油。
众人望去,是马良。他缓缓站起,先对关岳微微躬身,然后转向关平、周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少将军,周将军,锐气可嘉。然,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君侯,”他转向关岳,“良以为,此刻绝非大举出击之机。”
“为何?”周仓梗着脖子,不服道,“难道眼睁睁看着战机溜走?马先生,您是不是太谨慎了!”
“非是谨慎,而是——”刘启接过了话头,他也站了起来,这位年轻的士子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色,“而是眼前的‘战机’,恐怕是陆伯言亲手递过来的毒饵。”
帐内瞬间一静。
刘启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武陵山以北、长江南岸的“孱陵”位置:“据廖化将军最新传回的情报,徐盛所部五千人,对外声称‘固守孱陵,监视山口’。但阿朵首领派出的猎手,连续五日观察其营地炊烟。按常理,五千人每日炊灶约五百处。可孱陵吴营的烟柱,尤其在清晨和傍晚,其数量与密度,远超此数。猎手岩卡冒险抵近至三里外林中观望,亲眼所见营中走动兵卒衣甲鲜明,队列严整,绝非寻常戍守之态。他估算,孱陵之敌,恐不下一万五千之众!”
“一万五千人?”关平眉头紧锁,“徐盛哪来这么多兵?除非……”
“除非陆逊将部分原本用于西线或江陵的机动兵力,暗中调给了他。”马良接口,手指又从孱陵滑向零陵、桂阳,“再看这两郡。几乎在我们攻克洮阳的同时,零陵、桂阳的东吴官吏突然一改往日横征暴敛,开始推行所谓‘新政’:减赋三成,开仓平价粜粮,甚至还抓了几个民愤极大的小吏游街示众。此等‘仁政’,恰似久旱逢甘霖,正在迅速收拢那些因洮阳之事而浮动的人心。”
蒋文这时也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晚生……晚生家族在零陵尚有故旧。昨日有密信至,信中提及,江陵城中近日流言四起,皆言陆都督认为……认为君侯不过据山为寇,疥癣之疾,已调朱然、孙桓等部西进,全力应对汉中王大军。武陵山这边,只留徐盛将军‘看住’即可。”
三条情报,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了方才炽热的求战气氛上。
周仓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脸憋得通红,最终重重“哼”了一声坐回席位,抱着胳膊生闷气。关平也沉默了,目光在地图上来回扫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剑柄,显然在急速思考。
帐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诱敌离山。”关岳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地图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火光,在地图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陆伯言好手段。”关岳的手指依次点过孱陵、零陵、桂阳,“他给我们摆了一个看似处处是机会的局。洮阳胜利,让我们觉得吴军不堪一击;零陵桂阳‘仁政’,让我们担心民心被夺;江陵流言,让我们误判他主力西移,南线空虚。而真正藏起来的杀招,”他的手指重重落在孱陵,“是徐盛这一万五千人甚至更多的精锐。他在等,等我们被‘胜利’和‘焦虑’冲昏头脑,倾巢而出,离开可据险而守的武陵山,进入零陵、桂阳的平川之地。那时,徐盛这支伏兵就会像铁闸一样落下,截断我们归路,与荆州各地守军里应外合,将我们这三四万‘膨胀’的信心,碾碎在平川之地。”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电:“季常,文休,你们所虑极是。这确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毒计。”
马良和刘启松了一口气,同时拱手:“君侯明鉴。”
周仓却急了:“那……那咱们就缩在山里,看着他们演戏?这口气俺老周咽不下!”
“谁说我们要缩着?”关岳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捕猎前的冷静与残酷。他走回主位,却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案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张面孔。
“陆逊算错了一点。”他一字一顿道,“他以为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缩回山里,坐视他收买民心,困死我们;要么冒险出击,进入他预设的战场,被他以优势兵力围歼。他以为他握着主动权,在‘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