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吴子旭在聚福楼的客房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床沿,暖融融的。周阿湄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手里撰着手帕,见他睁眼,立刻笑起来:“你可算醒了!这二天烧得迷迷糊糊,可把人急坏了。”
她端起旁边桌子上的白瓷碗,碗里是炖得浓白的鸡汤,飘着几粒红枣,香气顺着鼻尖钻进来。周阿湄舀起一勺,吹了吹才递到他嘴边:“快趁热喝点,补补身子。你那天在城楼上晕过去,可把我吓坏了,特意让后厨给你炖了这锅汤。”
吴子旭眨了眨眼,抬手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末端还系着个小巧的蝴蝶结,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艺。“这是……”
周阿湄抿嘴笑,“你手上的伤口发炎,我给你包扎的,这样能让你心情好些了吧。”她把汤碗递得更近了些,“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鸡汤温润,带着淡淡的甜味,吴子旭喝了小半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他看着手上的蝴蝶结,忽然想起那天在城楼被刀砍伤时,周阿湄焦急的模样,心里暖烘烘的。
喝过鸡汤,暖意从胃里慢慢散开,驱散了些许伤痛带来的寒意。周阿湄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轻声道:“你再躺会儿养养精神,等下午缓过来了,再出去走动走动。”
吴子旭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得微乱,鼻尖沾着点细密的汗珠,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清亮。不知怎的,心里忽然荡起个念头——若是能把她娶进门,往后日子里有这样个人在身边端汤递水、嘘寒问暖,该是多好的事。
他看得有些出神,周阿湄被他盯得脸颊发烫,抬手拢了拢鬓发,笑着打趣:“傻样,看什么呢?”
吴子旭回过神,脸上也热了起来,却还是老实说道:“没什么,就是在想,你要是穿上新娘的红衣裳,会是什么模样。”
“讨厌!”周阿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手忙脚乱地端起旁边的空瓷碗,转身就往外走,脚步都带了点慌乱,走到门口时,耳尖还红得像要滴血。
吴子旭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左臂的疼痛仿佛都轻了几分。他躺回枕上,望着房顶上方漏下的天光,心里那点念头像撒了种子似的,悄悄发了芽。
下午,周掌柜来探望,放下一个钱袋:“子旭啊,这几日辛苦你了,拿着这钱去街上逛逛,买些自己喜欢的物件,也算给你补个假。”
吴子旭接过钱袋,心里一动,谢过周掌柜便往外走。他想起阿湄低头擦柜台时,鬓边的木簪松了半寸,碎发垂下来扫着脸颊。该給她送个礼物,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街角银饰铺的柜台里,一支素面银钗正泛着冷光。钗头錾的小桂花蜷着花瓣,像刚从枝头摘下来,沾着点晨露似的。吴子旭指尖刚触到银钗,就想起周阿湄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也是这样弯弯的,藏着点怯生生的甜。
“就要这个。”他把银子拍在柜台上,银匠用红漆木盒装好递过来,盒子小巧得能握在掌心,揣进怀里时,像揣了块暖玉。
往回走时,街口水产摊的老汉正蹲在地上吆喝:“河蟹!刚捞的河蟹!三文钱一只!”木盆里的青灰色玩意儿吐着泡泡,蟹钳“咔嗒”夹着稻草,倒像是在跟人较劲。
吴子旭忽然笑了。小时候母亲总说,深秋的河蟹最肥,蒸熟了掰开,蟹黄能流一整个碗底,蘸着姜醋吃,鲜得能让人咬掉舌头。他蹲下身挑了二十多只,个个蟹脐圆鼓鼓的,用稻草捆成串拎着,沉甸甸的坠手。
“子旭哥,这是啥?”周阿湄见他拎着串怪东西进门,手里的抹布都忘了放下。蟹钳还在“咔嗒”动,吓得她往后缩了缩,辫子梢扫过柜台,带起阵皂角香。
“河蟹,”吴子旭晃了晃手里的串,“蒸着吃,鲜得很。”
周掌柜从后院出来,瞅着那青灰色的壳皱眉头:“这东西渔民都扔,壳硬得能硌掉牙,有啥吃头?”
“您老等着尝鲜就是。”吴子旭拎着螃蟹往灶房跑,稻草蹭着裤腿,痒得人直缩脚。他把蟹腿蟹钳都用棉线扎紧,老赵厨头凑过来扒着门框看:“要不给你烧锅油,炸着吃?”
“清水蒸最鲜。”吴子旭往锅里添水,笼屉“哐当”一声架上去,“阿湄,切点姜末调醋,解腥。”
周阿湄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响,眼睛却总往灶房飘。火光映着吴子旭低头添柴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她忽然觉得手心发烫,姜末切得歪歪扭扭,有的大如指甲,有的细如碎末。
“开锅咯!”半个时辰后,吴子旭掀开笼屉,白汽“腾”地涌出来,裹着股浓得化不开的鲜。青灰色的河蟹蒸得通红,像堆小元宝,蟹壳裂开道缝,金黄的蟹黄顺着缝往外冒,勾得人喉咙发紧。
“给。”吴子旭挑了只最大的递过去,周阿湄刚要接,蟹钳突然“咔嗒”张开,吓得她手一缩,差点把螃蟹掉地上。
“别怕,捆着呢。”吴子旭笑着帮她掰开蟹壳,金黄的蟹黄淌出来,映得她眼睛亮闪闪的。“这白的是啥?”她指着蟹壳里一团蜷着的白东西,像朵没开的花。
“这叫‘莲花座’,”吴子旭故意拖长了调子,“里头藏着法海呢。”
“法海?”周阿湄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躲这儿干啥?”
吴子旭拿起那半只螃蟹,慢悠悠地讲起白蛇的故事。从白素贞断桥遇许仙,讲到法海把她压进雷峰塔,再说到雷峰塔倒时,法海没处躲,就钻进了螃蟹壳里。周阿湄听得眼睛都不眨,听到白素贞被压时,眉头拧成个疙瘩;听到雷峰塔倒了,又长长舒了口气,末了指着那团白东西,小声问:“他……他还在里头吗?”
吴子旭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傻姑娘,这是传说。就像戏文里的故事,听个乐子罢了。”
周阿湄的脸“腾”地红了,把螃蟹往他面前推:“那我不吃法海,给你吃。”
“这蟹心性寒,本就该去掉。”吴子旭剔掉那团白东西,把蟹黄往她碗里拨,“快吃你的,凉了就不鲜了。”
蟹黄混着姜醋滑进嘴里时,周阿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子。她舀蟹黄的勺子碰着碗沿,叮叮当当作响,吃得鼻尖都沾了点黄。
收拾碗筷时,吴子旭见周阿湄正低头擦桌子,鬓边的碎发垂着,把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他深吸口气,从怀里摸出那个红漆木盒,递过去时,指尖都在抖。
“给你的。”
周阿湄打开盒子的瞬间,银钗上的小桂花在灯光下闪了闪,她抬起头,眼里的光比银钗还亮:“这……给我的?”
“看你总用木簪,”吴子旭的喉结滚了滚,“想给你换个新的。”他见她捏着银钗的指尖在颤,忽然鼓起勇气,“我帮你戴上?”
周阿湄的脸稍稍发红,头微微的低着,轻轻“嗯”了一声。
吴子旭的指尖刚碰到她的发髻,就觉得她的肩膀在发颤。他先拨开她耳后的碎发,银钗“咔嗒”一声插进绾好的发髻里,小桂花正好落在耳垂边,映得她的耳垂像块温玉。周阿湄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的笑意里,又慌忙低下头,耳根里透着抹红。
“好看。”吴子旭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稳稳落在她心里。
周掌柜坐在柜台后,把这一切看得真真的。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里都飘着点甜——这桩婚事,看来不用等开春了。
灶房的余温漫出来,把窗外的寒风都挡在了门外。
平陵县的炊烟刚漫过西大街,聚福楼的蒸笼就冒起白汽。吴子旭咬了口老赵新蒸的菜包,粗面皮剌得喉咙发紧,萝卜馅寡淡如水。恍惚间,母亲系着蓝布围裙的身影在雾里晃——她蒸的包子皮薄透亮,咬一口鲜汁直淌。
“赵师傅,包子能做小些,皮再薄点吗?”他心跳快了半拍,那些深埋的记忆突然活了:母亲揉面的弧度,擀面杖的节奏,还有熬得能挂住筷子的猪皮冻。
周掌柜笑着应了。吴子旭挽袖上手,面团揉得光可鉴人,擀出的皮薄如蝉翼,边缘带着自然褶皱。猪肉末拌了姜末,再掺进亮晶晶的皮冻丁,捏褶时指尖翻飞,十二个均匀的褶在顶端旋成小揪,笼屉里的包子像群白胖鸽子。
“这皮薄得能透光!”柱子咋舌。吴子旭没说话,守着蒸笼等“三沸三停”,恍惚又见母亲站在灶前:“急啥?好东西得等。”
掀盖瞬间,肉香混着麦香轰地涌出来。包子白嫩透亮,汤汁在里面轻轻晃。周掌柜咬一口,鲜汁顺着嘴角流;周阿湄用筷子夹着,小口吸得眉开眼笑:“子旭哥,你咋藏着这手艺?”
“就叫‘玲珑包’!”周掌柜拍板。次日天刚亮,笼屉就围满了人,两文钱一个的包子没到晌午就卖光,柱子数铜板的声响叮叮当当。
吴子旭看着周阿湄端着蒸笼穿梭,白汽模糊了她的笑靥,像极了记忆里的母亲。她递来个刚出锅的包子,指尖带点烫:“你娘的手艺,真好。”
热乎气从指尖传到心里,吴子旭望着她鬓角的面粉笑了——这聚福楼的烟火,早把他和她缠成了一团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