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市的钞票像刚从炼钢炉里舀出的铁水,烫得能灼穿手掌,却让龙虾攥得越来越紧。
1992年的春城唐子巷,空气中弥漫着烟草与油墨的混合气味,混杂着汗水、野心和廉价香水的味道。龙虾穿着刚从广州进货的皮尔·卡丹西装,腕上的梅花表秒针走动声清脆刺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眼神扫过之处,原本喧闹的摊贩都下意识收了声。曾经在钢厂被车间主任当着全班人踹屁股、骂“烂泥扶不上墙”的“小泥虾”,如今是这片地下烟市说一不二的“龙哥”——谁能想到,半年前还在废品站捡烟盒的穷小子,靠着私印名牌烟标,硬生生在这龙蛇混杂之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龙哥,这批‘红塔山’的标子刚印好,城南的张老板等着提货,说要加三成价!”小弟阿虎颠颠跑过来,手里攥着一叠崭新的烟标,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龙虾接过烟标,指尖划过烫金的纹路,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笑:“告诉姓张的,三成不够,要加五成。他要是敢啰嗦,就让他知道唐子巷是谁的地盘。”
阿虎连声应着,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那男人正是以前钢厂的技术员,当年曾指着龙虾的鼻子说“你这辈子也就配捡破烂”,此刻见到龙虾这身行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讷讷地想绕道走。
“站住。”龙虾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
技术员浑身一僵,转过身勉强挤出笑容:“龙…龙哥,好久不见。”
“听说你儿子要结婚了?”龙虾踱步过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踉跄了一下,“彩礼凑够了吗?我这儿刚好有闲钱,要不先借你点?”
技术员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周围的摊贩都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戏谑。龙虾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曾经践踏他的人,如今在他面前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他轻笑一声,从皮包里抽出一沓钞票扔在对方脸上:“拿着,就当是我给老同事的贺礼。”
钞票散落一地,技术员僵在原地,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龙虾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停在巷口的嘉陵摩托车,发动机轰鸣着绝尘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比任何烈酒都让他上头。可每当夜深人静,钢厂小平房的灯光亮起时,林晓燕离去的背影就会像钢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那个在他最落魄时,偷偷把家里的白面馒头塞给他、说“你一定会有出息”的姑娘,最终还是被她家人逼着嫁给了县城的煤老板。那天他在雨里追了三公里,只看到婚车扬起的尘土,和林晓燕贴在车窗上、满是泪水的脸。
从那天起,龙虾的世界就只剩下黑与红——黑的是人心,红的是钞票和鲜血。
他开始放纵自己。电影院门口,用一块上海牌手表就能勾走渴望进城的乡下姑娘,在黑暗的放映厅里肆意宣泄;烧烤摊上,几杯劣质白酒下肚,就编造“被奸人所害、家破人亡”的故事,骗得年轻服务员同情心泛滥,最后拖进出租屋满足他扭曲的欲望。他知道自己变成了禽兽,可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底那片被掏空的窟窿。
直到他走进钢厂附近那家小小的服装加工店。
小玲正在熨烫一件的确良衬衫,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乌发如瀑,侧脸的轮廓柔和得像江南水墨画。她身高一米七,穿一件碎花连衣裙,熨衣服时手腕轻轻用力,动作娴雅得和这满是油污的钢厂街区格格不入。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颊边漾起浅浅的梨涡:“先生,要做衣服还是修改?”
声音轻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瞬间抚平了龙虾心头的躁郁。他愣了愣,随口说:“熨件西装。”
那天之后,龙虾成了这家店的常客。他知道了小玲是杭州人,跟着父亲和姐姐来春城讨生活,二十一岁的年纪,心思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她会记得他喜欢的熨烫温度,会在他来的时候提前泡好一杯温热的清茶,会在他抱怨烟市的麻烦时,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轻声说“龙哥,别太累了”。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和烟市的烟草味、夜场的香水味截然不同,干净得让龙虾自惭形秽。有一次,一个身材高大的同乡来追求小玲,手里提着水果和点心,话没说几句就被小玲婉拒了:“对不起,我心里有人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直直地看向龙虾,脸颊绯红,像熟透的苹果。龙虾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手里捏着茶杯,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小玲的姐姐们打趣他:“龙哥,你可真有本事,我们家小玲可是眼光高得很,多少小伙子追都看不上呢!”
龙虾扯着嘴角笑,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份纯粹。他的钱是黑的,手是脏的,灵魂早已被贪婪和仇恨腐蚀得千疮百孔。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有空就往店里跑,哪怕只是坐着看小玲熨衣服,都觉得心里踏实。
“龙哥,你哪天休息呀?”这天,小玲熨完西装,鼓足勇气问道,眼里闪着期待的光,“我听人说龙门很壮观,还有翠湖的夜景特别美,我想……想让你带我们去逛逛。”
龙虾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喉咙发紧,几乎是脱口而出:“行!这周末,我带你们玩个痛快!”
小玲笑得像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去告诉姐姐们。龙虾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喉咙发痒。他想起林晓燕,想起陈红玫——那个在龙溪县城和他“狼狐共舞”、最后卷走他一批货的女人,眼底的复杂与算计,和小玲的纯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天爷,你他妈就是个混蛋!”深夜,龙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吼。镜子里的男人西装革履,眼神却阴鸷暴戾,眼角的疤痕是当年在钢厂打架留下的,此刻显得格外狰狞。“老子想做好人的时候,你把我往泥坑里推;现在老子烂透了,你又送个仙女过来,是想看着我笑话吗?”
他一拳砸在镜子上,玻璃碎片四溅,划破了他的手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可对小玲的贪恋,却像毒品一样让他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