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脚主人的声音,许三妞认得。
是村正家的孙媳妇,去年冬天嫁到许家村的。
村正家办喜酒那天,许三妞还去了,趁着前面的人大吃大喝,她偷偷摸到后面,随便找了间屋子,从窗户翻进去,想找点吃的。
谁知道乱跑乱撞,一头撞进了新房里。
新房里只有新娘子一个人在,许三妞下意识就要出去。
但肚子太饿了,她犹豫了一瞬间,还是转身,扑到桌边,抓起桌上的糕点,胡乱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盯着新娘和门口。
但她小小一个人儿,着急忙慌的,被点心噎得翻白眼,咳也咳不出来,一张脸瞬间就被憋红了。
原本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子听到动静,掀开了盖头。
新娘子长得很秀气,一脸震惊地看着许三妞。
许三妞憋得满脸通红,哽着脖子,挣扎着往窗边去——门口有人守着,不能从门口走,只能从窗户翻出去。
但喜床上的人却下来了,她将盖头掀起一些,抓住挣扎的许三妞,在她背上拍了起来。
门口守着的人听见动静,要进来。
新娘子沉吟片刻,细声细气地说:“别进来,我……我如厕。”
许三妞听见了她的声音。
门外守着的婆子笑了两声,没进来。
新娘子半夜就起来,一早从娘家出来,一路都没有歇息的时候,到了新房,憋不住要如厕也是常有的事。
马桶就放在喜床后面,新娘子偷偷摸摸上个厕所,不想叫人看见,也是人之常情。
新娘子给许三妞拍背,又倒来茶水,帮她顺下去。
许三妞喘过气来,甚至来不及看清新娘子的长相,就扑腾着要翻窗。
新娘子抓不住她,慌乱之中,只把袖子里藏着的一包点心塞给了许三妞。
那包点心,让许三妞撑过了第一个没有傻娘的冬天。
那之后,许三妞有很久都没见到过那个女人。
直到开春暖和了,她才又看到了女人。
几个月不见,女人的肚子微微鼓起,已是有孕,但她仍要拎着沉重的木桶,去河边洗衣。
那时候许三妞被一群村里的孩子追到河边,无路可去,女人扶着腰艰难站起身,冲着那些孩子说了什么。
那群孩子悻悻地放过了许三妞。
女人回过头来,冲许三妞笑笑:“没事了,你玩吧。”
许三妞心里有点生气。
初春的河水这么冰凉,她差点就要被人逼下河了,女人还叫她去玩。
可她又分不清,她到底是气女人无视她的痛苦,还是气女人挽起袖子,将布满青紫伤痕的细白胳膊伸进河水里,漂洗着一件又一件的衣裳。
许三妞觉得女人比傻娘还傻。
傻娘都知道这么冷的天,不能去河里,女人就不知道。
那之后,女人常常到河边洗衣,肚子越来越大,她走起来也越来越费劲。
许三妞住在村外的破窝棚里,一般不进村,除非饿了,要去“找”东西吃。
那些时日,每逢女人艰难地拎着装满衣服的木桶出村子,许三妞就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伸出细弱的胳膊,将木桶的提手往上托一托。
女人偶尔会给她带半个馒头,或者一小块饼。
她不说话,许三妞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她送到河边,各自分开。
后来,她听说女人生了孩子,因为生的是个小丫头,村正一家并不怎么高兴,很久都没有放女人出来。
许三妞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对于嫁入村正家的女人,能出门去河边洗衣服,都是“恩赐”。
否则,就只能被锁在家里。
许三妞翻过村正家的院子。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想做什么,也许是想看一眼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但看了之后又如何呢?
也不会如何。
但许三妞没有翻成功,被村正家的人发现了,还打了她一顿。
许三妞没有再见过那个女人了,直到今天。
……
村里的人第三次进树林搜人来了。
火把逐渐接近树林,许三妞不敢点火,在树林里横冲直撞。
她几乎能听见寒瑟的风带来那些人恶狠狠的辱骂。
“这臭野种!敢伤我儿子,看我找到她不打死她!”
“哈哈,你可别打死了,我看村正今天脸也黑了,他家许大宝好像吓着了,回去就开始说胡话……要不是村正家忙着请大夫,估计今天就要发动全村来抓那野种。”
“哎,这么小打死可惜了,她娘长得不错,这小的要是再养上几年……嘿嘿。”
“不能吧,谁知道许三妞是谁的种?万一是你的呢?”
后面还有更龌龊的话。
许三妞抱着小狗的手越来越紧,小狗吃痛,却懂事的没有哼唧出声,只是在许三妞手里挣扎。
小狗的动静惊醒了许三妞,她杀意稍稍退去,找到一处竹根深处,躲了进去。
她想杀了这些人。
可她力气太小,又跑不快,只怕杀不了他们,反而被他们先杀了。
声音太近了,许三妞不敢再奔跑弄出更大的动静,她摸黑爬进了一处低矮的树洞,将小狗抱在怀里,捏住小狗的嘴巴,不让它哼唧。
火把将树影照得犹如鬼影,许三妞却不敢闭上眼睛,怕一睁眼,追她的人已经到了眼前。
好在不知道过了多久,火把的影子渐渐远去,四周重归黑暗。
许三妞从树洞里爬出来,四下看了一圈,又抱着小狗缩了回去。
她是不是,已经躲过去了?
是不是,只要等到天亮,就能去山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