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光未亮,药墟深处却已弥漫起一股诡异的寒意。
小药蜷缩在药鼎旁,小小的身体忽然剧烈抽搐起来。
她本就无骨,形如软絮,此刻却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脊椎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仿佛有东西正从她体内一寸寸撕开血肉,往骨头缝里钻。
“师父……”她的声音轻得像是风中残烟,唇角溢出黑血,瞳孔涣散,“他在找你……他说……你是沈家血祭的漏网之鱼……”
云知夏猛地睁眼。
她原本盘坐在鼎前调息,闻言骤然起身,指尖搭上小药腕脉,只一瞬,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脉象紊乱如乱麻,可真正让她心神剧震的是——那道自她亲手为小药种下的“药引纹路”,竟在皮下缓缓蠕动!
如同活物游走,逆着经络攀爬,直逼心窍!
这不是病,是咒。
一种以炼骨之人血脉为基、借痛感为信标的古老邪术。
有人在用轮回诅咒,操控所有曾被炼制成药引者的灵魂,而小药,不过是第一个被唤醒的媒介。
“想借我徒弟的痛苦,逼我现身?”云知夏眸色沉冷,指尖微颤,不是因为惧,而是怒。
她曾死于背叛,重生后步步为营,建药语堂,收残缺弟子,立新医道,便是要斩尽这世间以人作药的恶念。
如今,竟还有人妄图把她最珍视的徒儿,当成牵制她的傀儡?
她抬手一挥,九盏心火灯骤然点亮,围成一圈,将药鼎置于中央。
鼎身刻满她亲笔所书的《反魇诀》,每一笔都浸着前世药师的执念与今世王者的威压。
“布‘心火结界’!”她声音清冷如刃,袖袍翻飞间,已取出三枚金针,刺入自己掌心。
鲜血滴落,顺着鼎纹蜿蜒而下,与小药口中渗出的黑血交融,瞬间腾起一道赤金色火焰——那是她以命相搏的心火,是药语堂至高无上的力量本源。
火焰升腾,映照她眉目凛然。
她闭目凝神,运起“共情诊法”,不再只是感知病症,而是主动逆行,顺着那股操控之力反向追溯!
心火逆溯,如利剑穿魂。
刹那间,鼎中幻影浮现——
幽暗密室,石壁刻满扭曲符文,中央悬着一具干枯尸骸,披着残破祭司长袍,十指戴着骨环,眼窝空洞却泛着幽蓝鬼火。
正是那夜枯井中焚毁的符箓主人,药神祭司残念!
他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周身缠绕无数血丝,每一根都连接着远方某个身影——那些都是曾被炼骨之人,包括小药,包括白枯禅,甚至……隐约可见她自己的轮廓!
“原来如此。”云知夏冷笑,“你以为把我们炼成药引,就能永生操控?你以为痛楚是枷锁,却不知——”
她猛然睁眼,血泪自眼角滑落,心火暴涨,直冲鼎顶!
“真正的药引,从来不是被炼的牺牲品,而是点燃烈焰的引信!”
她割开手掌,将整片心火注入小药骨缝。
金焰蔓延,如藤破岩,沿着那蠕动咒纹一路焚烧!
每烧一寸,小药身体便剧烈一颤,可那黑气也随着惨叫节节溃退。
“啊——!”小药嘶吼出声,双眼翻白,整个人几乎虚脱。
但云知夏不曾停手。
金焰终至心脉。
一声尖啸自虚空中炸开,仿佛有谁在极远处痛苦哀嚎——那是药神祭司的残念,被心火灼烧,几近崩解!
鼎中幻影剧烈扭曲,最后只剩一句怨毒低语:“沈未苏……你逃不掉的……血祭未完……”
火焰爆燃,幻影湮灭。
小药终于安静下来,呼吸微弱,面色苍白如纸,可那双原本怯懦的眼睛,缓缓睁开,清澈见底。
她望着云知夏,嘴唇微微颤抖,第一句话,轻却坚定:
“师父……我不是药……我是你的徒弟。”
云知夏心头一震,眼底冰封裂开一丝暖意。
她俯身,轻轻抚过小药的额头,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杀伐果断的药阁主,倒像是守着最后一颗火种的母亲。
随即,她站起身,环视四周——小愈、根僧、白枯禅、墨二十四,还有其他默默守护的弟子,皆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进每个人心里:
“从今日起,药语堂所有弟子,皆以我心火为引,共承一脉。我不再是你们的师父,而是同命之人。你们的痛,我感;你们的命,我护。谁若再敢以‘药引’之名辱我门徒——”
她抬手,取出九枚特制金针,针身镌刻古药纹,乃她亲手以心火淬炼而成。
“我必以百倍之痛,焚其魂魄。”
说罢,她走向小愈,金针一点眉心命门。
嗡——
空中骤然浮现出一道金纹脉络,如根须初生。
第二针,落于根僧断腿残肢处;第三针,刺入白枯禅半边药化之躯;第四针,点墨二十四心口……
每点一人,金纹便多一道,彼此交织,蔓延如网,最终在半空连成一片璀璨光幕,宛如大地根系复苏,生生不息。
药语堂,真正立脉。
而远在山外某处,枯井灰烬突然无风自燃,一缕幽蓝火苗悄然升起,转瞬即逝。
药墟之内,无人察觉。
唯有云知夏,指尖微顿,眸光一闪。
但她不怕。
她早已不是任人宰割的弃妃,也不是孤身求存的药师。
她是云知夏,是沈未苏,是药语堂的根,是万千残缺者唯一的光。
风起之前,她已布好火种。
只等那人,再次伸手——
她便一把火烧尽他的轮回。破晓前,药语堂静得诡异。
云知夏独坐密室,指尖金焰忽明忽暗,如风中残烛。
她强撑施针为小药固脉,却在收针刹那眼前一黑——
萧临渊踏进药语堂时,天边尚悬着半轮残月,檐角霜色如刃,割不开殿内那一片赤金与暗影交织的光晕。
他来得无声无息,玄袍染夜露,肩头落着几片被风卷入的枯叶。
可当他看见那道盘坐于鼎前的身影时,脚步猛然一顿。
云知夏背脊挺直,却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唇缝渗出血丝,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她的双手交叠于心口,掌心仍燃着微弱的心火,那火焰已不似白日里炽烈如阳,反倒像将熄未熄的余烬,在寒风中苟延残喘。
她强行以自身心火为引,贯连所有弟子命脉,立下“同命共承”之契。
此举逆天而行,耗损的不只是灵力,更是本源寿数。
每一根金针落下,都像是从她心头剜去一块血肉。
萧临渊眸色骤沉。
他曾见她杀人于无形,也曾见她立于瘟疫城头,白衣胜雪,手握生死;他见过她冷笑撕碎权贵阴谋,也见过她冷眼直面皇权逼问。
可此刻的她,像是一盏即将燃尽的灯,光芒微弱,却仍执拗地不肯熄灭。
他没有出声。
只是缓缓走近,抬手覆上她后背。
掌心相贴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体内蛰伏多年的毒脉金纹骤然苏醒,蜿蜒如龙,自脊骨攀爬而上,与她残存的心火隐隐共鸣。
那曾吞噬他半生清明、令他癫狂嗜杀的剧毒,此刻竟化作一丝温润生机,顺着经络渡入她体内!
云知夏浑身一震,猛然回头。
四目相对,她怔住。
那双曾写满冷漠、怀疑、执念冰封的眼,如今沉静如深潭,映着她摇曳的火光,也映着她苍白的脸。
没有质问,没有逼迫,只有一句低哑至极的话,轻轻落下:
“你说病人可以喊疼……那我替你说——你该歇了。”
一句话,如重锤砸进心湖。
她喉头一哽,几乎失控。
可她终究没倒下,只是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
她不是不想歇。她是不敢歇。
一旦闭眼,那些被她压下的痛楚、记忆、责任便会如潮水反噬。
小药的抽搐,白枯禅体内游走的旧咒,根僧断腿处复发的腐气……还有那缕藏在灰烬里的幽蓝火苗——她知道,药神祭司的残念未死,它在等她力竭。
可现在……有一个人,竟用自己最危险的毒脉,为她续命。
她凝视着他掌心与自己相贴之处,轻声道:“你会后悔的。”
“不会。”他答得干脆,“我若护不住你,还配做什么靖王?”
话音未落,殿外忽起异动。
药心根所在之地,泥土翻涌,新芽疯长,一夜之间竟抽出三尺青茎,叶片舒展,每一片上都浮现出血色字迹,宛如刀刻:
“活药引现,轮回将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某座荒庙,残符突燃,黑影跪地嘶吼,声音扭曲如鬼哭:
“你不是沈未苏……你是药族的……终结者!”
而药语堂顶,云知夏独立风中,黑袍猎猎,仰望星空。
她手中金针微颤,针尖映出一行无人见过的古字,泛着幽光,仿佛来自远古的审判:
“药非殉道,人不为祭。”
她嘴角微扬,眸光如刃。
我不是终结者——
我是新药语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