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更,药心潭底幽光浮动,九盏心火灯如星辰般围成古阵,映得潭水泛出诡谲的蓝。
水波轻荡,仿佛有无数低语自地底渗出,缠绕着夜风,在寂静中呢喃不休。
云知夏立于潭心石台之上,素衣单薄,长发披散,手中紧握那幅被鲜血浸透的“续脉全图”。
她指尖凝力,一簇幽焰自掌心燃起,轻轻一挥——《星火录》上写着【承劫者:云知夏】的一页纸缓缓飘落,坠入泉眼。
火焰腾起,未及熄灭,潭水骤然翻涌!
一道巨大的漩涡凭空生成,水面剧烈震荡,竟浮现出一行血字,扭曲蠕动,似由万千毒虫拼凑而成:
“非信不燃,非爱不渡。”
字迹猩红刺目,宛如诅咒,又像誓言。
云知夏眸光微颤,却未退半步。
她知道,这是药心潭的试炼——天地为证,心魂为引,若无至深之信、至痛之爱,此阵不得启,共生不得成。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已是一片清明。
正欲抬脚踏入潭心深处,忽闻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封印结界的石门应声炸裂,碎石横飞,烟尘四起。
一道玄甲身影踏火而来,披风猎猎,墨发狂舞,双目赤红如燃尽的残阳。
是萧临渊。
他浑身煞气,肩甲崩裂,显然一路强行破障而至。
亲卫紧随其后,却被一股无形之力阻挡在外,无法靠近潭边半步。
“你写‘伸手不及’,”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厉鬼,“是想让我余生都活在不及之中吗?!”
那日她在密室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刻在他心头,日夜灼烧。
“我来扛。”
三个字,斩断所有退路。
可紧接着送来的,却是她亲手写下的诀别笺——四个字,冰冷无情:伸手不及。
他说过要护她周全,她说不必。
他说不愿她涉险,她却早已赴死。
如今,她站在生死边缘,布阵引劫,连一句告别都不肯给他。
“云知夏!”他怒吼,脚下青砖寸寸龟裂,“你以为闭关就能躲开我?你以为一个人扛下一切,就叫慈悲?那是自私!是你根本不信我!”
墨二十三自暗影中闪现,横刀拦于潭口,黑袍猎猎,面无表情:“主上令,闭关期间,生死勿扰。”
话音未落,萧临渊一掌轰出!
劲风席卷,墨二十三闷哼一声,连退三步,唇角溢血,膝盖重重砸地。
可他仍撑着刀柄站起,掌心翻转,一盏心火灯骤然亮起,光芒将潭口笼罩。
“我守的是她要走的路。”他冷声道,目光如铁,“不是王爷的执念。”
潭中,云知夏静静伫立,水波没至脚踝,寒意刺骨,却不及心中决绝。
她抬起手,指尖再次燃起幽焰,在空中缓缓划下三个字——
让我试。
笔画清晰,光痕不散,悬于夜空,如同誓言镌刻天际。
萧临渊怔住,瞳孔剧烈收缩。
这三个字,不是拒绝,也不是妥协。
而是恳求。
一个强者向命运发出的最后挑战。
他还未来得及回应,角落阴影里忽然传来窸窣之声。
老潭守,那个本该焚身而亡的哑仆,竟再度出现。
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捧着一幅焦卷残图,步履蹒跚地走向潭边。
脸上皮肉依旧焦黑,仅存的一只眼中却泛着奇异光芒。
他颤抖着指向萧临渊的心口,又展开图卷——
图上赫然绘着一条盘踞心脏的黑色脉络,七十三道分支如锁链缠绕,每一道都标注着旧伤位置与毒素流向。
正是“毒脉七十三道,缠心如锁”。
他指了指云知夏,又用力拍打自己胸口,随即抽出短刃,毫不犹豫割开手腕!
鲜血滴落潭中,竟未散开,反而化作金丝般的纹路,缠绕上图中“承劫位”,与云知夏的名字相连,熠熠生辉。
他张口欲言,喉间却只发出嘶哑气音,如同枯木摩擦。
这时,小愈飞奔而来,跪倒在老潭守身边,双手抚上他干裂的嘴唇,闭目凝神。
片刻后,这聋儿猛地睁开眼,声音颤抖却清晰:“他说……‘她若不试,王爷永不得生’。”
死寂。
风停,灯摇,潭水不再沸腾。
萧临渊僵立原地,如遭雷击。
他知道老潭守是谁——药语堂最后一位守潭人,三十年沉默,只为等一个敢以身为药的医者。
他也明白那句话的分量——这不是劝说,是预言。
是命定。
他缓缓低头,看向那幅染血的地图,目光扫过批注处最后一行小字,声音几不可闻:
“双心同跳,毒药方融。”
刹那间,所有执念、愤怒、不甘,尽数化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不能阻止她。
也不能让她独自赴死。
他咬牙,一步步向前,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那就让我进去!我与她同炼!”萧临渊一掌拍在光壁之上,玄铁护腕崩裂,掌心血肉模糊,可那层由九盏心火灯撑起的结界纹丝未动。
他双目赤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云知夏!你敢关我门外——!”
话音未落,潭面已如琉璃封冻,最后一丝涟漪被凝固成琥珀色的晶膜,映着天上残月与地下幽火,仿佛时间在此刻断流。
他踉跄后退两步,视线死死钉在那片死寂的潭心。
方才还看得见她素白衣袂如雪飘散,如今只剩下一团沉入深渊的影子,像是被大地吞噬的星火。
“你进来了,我就走不了。”
她最后那句话,像刀,一刀剜进他骨髓里。
不是拒绝,不是诀别,而是——牺牲。
她要以身为药引,独承毒劫,用命换他一线生机。
可这“生”,若没有她,又算什么生?
就在此时,跪在潭边的小愈忽然浑身剧颤,双手猛地抱住头颅,指节泛白,牙齿咯咯作响。
他的耳朵本该听不见任何声音,此刻却像是被万千低语撕裂了神魂。
“……心跳……”他喃喃开口,声音颤抖,“两个……两个心跳……但……不一样……一个快得像要炸开……一个……慢得快要停了……”
墨二十三瞳孔骤缩,目光紧锁潭底。
水波虽静,可透过心火映照,竟隐约浮现出两道虚影——一男一女,背靠背盘坐于无形莲台之上,脊柱相连,经脉逆向贯通。
一道漆黑如墨的毒流自男子心口蜿蜒而出,缠绕女子周身奇经八脉;而她的体内,则有温润药力化作金丝,顺着血脉倒灌而回,似以己身为炉,炼毒为药。
阴阳互噬,生死同契。
这不是简单的“共生”,是将两条命强行缝合在同一个心跳上!
墨二十三呼吸一滞。
他知道,主上从未打算全身而退。
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用自己的命,做那一味压阵的药。
“轰!”
一声巨响震碎寂静。
萧临渊一掌轰在潭边石碑上,青石应声炸裂,碎屑纷飞如雨。
鲜血顺着他指尖滴落,在残破碑文上缓缓洇开,恰好覆住“承劫者:云知夏”五字。
他单膝跪地,肩背剧烈起伏,像是被困住的猛兽,每一寸筋骨都在挣扎咆哮。
可最终,他只是缓缓抬起染血的手,抚过那行名字,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你若不回来……我便让这天下,陪你陪葬。”
风止,灯熄,唯余九盏心火在潭顶幽幽燃烧,如同守望灵魂的最后一双眼。
三日后——
药心潭忽现异象。
晨雾未散,潭面无端蒸腾起赤金色雾气,水波自动流转成太极之形。
忽而一声轻响,如冰破春江,封死三日的潭心缓缓裂开。
一人自水中浮出。
长发湿漉贴背,素衣未损,周身经脉隐现金光流转,仿佛体内藏有熔岩奔涌。
她指尖轻点水面,刹那心火燃起,蓝焰跃空三尺,灼得四周寒气尽消。
她未归药阁,未见旧仆,亦未取替身。
只抬眸望了一眼靖王府方向,便踏水而行,衣袂翻飞,宛如谪仙临世。
而此时,靖王府书房内,萧临渊正伏案批折,肩背僵直如弓弦拉满,仿佛只要再压一两,便会彻底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