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既有道童,那便自有名姓。
俗名仅修行自知,坊间百姓们只知道,每日殿前洒扫的那两个道童,一个叫明真,一个叫明心。
至于云栖道长,则会修完课业后,在前殿祭台旁,等着为上门的香客们解签。
在这城隍庙里,他虽是盲道,平日行走却也一点儿不生疏。
这里的每个门扇,这里的每一步台阶,这里的布局,早就全记在了云栖道人心里。
目虽盲,心却愈明。
耳犹在,遂心眼归一,是故道法自然。
修持道业,积攒阴功,待皮囊褪去,自有超脱之时。
这,便是云栖道人心底,曾经修持了数十年的道。
......
“明真、明心,先做早课,再开庙门。”
“是,师父。”
庙中一老二少,基本就是这么个相依为命的状态。
日日如此,雷打不动。
等到早课完毕,庙门一开。
两个道童就该去前殿迎客扫潵,云栖道人则会默默来到前殿台旁,修习静功。
动有动功,静有静功,合在一块儿,才是完整的道功。
要说,昨夜坊市间纷乱的动静,确实是不小。
但城隍庙乃方外之地,自有其运行规律。
正所谓,‘晨时启,放日游神出,迎夜游神归。’
又有,‘暮时闭,日游已归,夜游早出,此乃阴司审案之时,生人勿扰。’
不管有多大的乱子,总是如此。
这既是修道的本分,也是朝廷对城隍庙供职之人的要求。
哪怕只是平平无奇的庙门,却也象征着神与人的秩序,更关系着无知百姓眼中的安定与否。
云栖道人静坐在蒲团上,继续着他未完的早课。
自从目盲下山之后,许多事做起来还是很不方便,好在有两个弟子帮衬,他的精力反倒更能愈发的沉醉在修道课业当中。
他自己的早课并没有什么长短之分。
一直到第一位晨客到访,云栖道人才会结束早课。
这一天,晨客来的极不寻常。
“师父!师父!”
先是两名弟子惊慌跑回大殿,气息凌乱,仿佛见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外面街上好像是闹了疯病了!师父!”
云栖道人只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明心。
“满地都是血,还有人刚一上街,就被大伙儿围起来扑咬!”
“师父,我们只好把门重新关了,可现在该怎么办?!”
这自然是明真。
“哎——”
“又是一场多事之秋。”
云栖道人想了想,继续道。
“明心、明真,去后殿取护身法剑,为师先在前殿守着。”
“快去!”
在云栖道人的世界中,只剩下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帮他判别万事万物。
诈尸也好,疯病也罢,外物皆不得动其意。
有了主心骨的两个道童,匆匆朝后殿起居之处跑去。
作为官家供职,他们也是允许持有刀兵的。
这儿是辽东,是边塞,战火是此地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
“道长,道长!快开门!”
天色渐明,北坊内的慌乱愈演愈烈。
一些人是被追的慌不择路,更有人是特意奔着城隍庙躲灾而来。
他们围在庙门外,一如那惊弓之鸟。
当有人叩门,喊出第一声之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时速。
门开,可活。
门若不开,则尸将至。
为了不让前殿等候的师父劳神,两个道童抱着短剑后,便又径直回到院门查看。
就这一门之隔,也曾让二人犹豫过片刻。
他们本可默不作声,权当庙中无人。
“明心,应该开么?不如先回去问问师父吧?”
“明真,不开的话,他们会被疯子咬死的吧?”
这是一段简短又无人可知的低语。
可那一日,庙门终究还是开了的。
只不过,明心与明真本就年幼。
待庙门一开。
“门——!”
“关门啊——!”
他们的惊呼无人在意。
众人急入,被人流一冲,两个道童顷刻就被挤回了前院。
二人被人群撞开,只急的团团转。
那么,谁来关门?
惊乱之中,根本没人想到这个。
他们只顾逃命。
两个小小的道童起身后,不哭不闹,只努力地逆流而上,推抵庙门,试图将之快些合上。
“吼——!”
尚有两拳宽的门缝处,一只染血的手臂,骤然探入。
......
“啊!师父——!”
在前殿等候的云栖道人很快就听出,这是两个弟子的惊叫。
发生了什么?
这念头一转而过,随后他只能听见人群已蜂拥入殿。
“快逃,快逃啊!”
“它们追进来了!”
殿中惊呼声、啜泣声、脚步声,嘈杂到云栖道人听不到更远的其他声音。
云栖道人耳翼轻动,往前两步,精准的扣住一个汉子的手腕。
“敢问居士,我的徒弟们,怎么了?”
“不!快放开,快放开我!”
被老道士扣住手腕的明明是个男人,声音却因恐惧而尖细的像个女子。
但那看起来苍老又瘦弱的手掌,此刻却仿佛一副铁链,教人挣不脱,甩不开,更推不动。
云栖道人问道,“居士稍安勿躁,不知贫道的两个弟子,如何了?”
“还请居士代为一观,转达于贫道。”
汉子面无血色,战战兢兢地回首望了一眼,只见庙门大开,群尸堵塞,正大块朵颐。
这也是它们没有很快追进大殿的缘故。
这个时候,坊间‘食物’太多,而同类还太少。
“道......道长,”汉子的牙关打着颤,声音中更带着哭腔,那一幕令他几近崩溃,“被吃了,小道长们正都被分食啊!”
云栖道人呆愣当场,继而长呼出一口气。
‘呼——’
“如此,居士逃命去罢。”
他松开了手掌,放开了这位不知名姓的香客。
“诸位善信,躲灾可至后殿。”
“贫道不才,亦略通拳脚,可护一方平安。”
被今日一系列变故打了个措不及防的云栖道人,无奈叹了口气,心头满是错愕的不真实感。
但他于殿内,复又朗声道。
“善信者自入,任贼寇近吾!”
一群没头苍蝇般在主殿乱躲的坊间百姓,才后知后觉地从前殿偏房往后院逃去。
内疚?自责?
这一刻,枯立于祭台前,云栖道人以灰白双眸空洞地仰望城隍神像,心中暂且提不起这些想法。
他搞不清,一夜之间,城中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但是......
人死了,就不应该去考虑别的,他应当报仇才是。
以直报怨!以暴制暴!
直到这一刻,修心多年,云栖道人才真正明悟了何为杀伐道。
对于自幼清修的他而言,竟是第一次升起这么强烈念头。
欲凭借自身积年苦练之功,去行那杀伐暴事。
‘吸——’
‘呼——’
身为盲道,云栖道人最明白,他只有于殿内以逸待劳,方有胜机。
尤其是殿中不能有那些人的惊呼拖累,扰乱他仅有的听感。
他静静调整气息,提气于丹田,浑身肌肉紧绷。
‘吃人吗?’
‘那贫道就在这里,尽可来吃上一吃。’
‘狂人触之,皆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