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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特区速写

    一九八五年六月的深圳,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混凝土的气息。从罗湖火车站到市政府的路上,谢望城坐在吉普车里,看着窗外:脚手架像丛林一样生长,起重机的吊臂划过灰蒙蒙的天空,街道两边是褪色的标语牌和崭新的玻璃幕墙,混杂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拼贴画。

    他是三天前接到借调通知的。航空航天实验所郑培民主任亲自找他谈话:“小谢,深圳要建新机场,南鹏机场项目,中央特批。市里打报告要人,点名要懂航空规划、有国际视野的。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留过学,搞过系统工程,又在武陵山一线待过。组织决定,借调你一年,担任副市长的高级顾问,专项负责机场前期规划。”

    借调,不是调动。这意味着他一年后还要回北京,回他的实验室,回那些风洞数据和飞行器模型。但郑主任后面的话让他动摇了:“望城,你父亲那一代人,建设了三线,把工业的种子撒在深山里。你们这一代人,任务不一样了——要把中国推向世界。深圳就是这个‘窗口’,南鹏机场就是这个‘窗口’的跑道。这个机会,不光是给你的,是给你身上两代人积累的东西。”

    所以他现在在这里。吉普车开进市政府大院,院子里的芒果树开着小黄花,在尘土中显得格外鲜亮。副市长办公室在二楼,门开着,里面烟雾缭绕,四五个人围着摊开在办公桌上的巨大图纸,争论声几乎掀翻屋顶。

    “……跑道长度必须三千二百米!这是国际干线机场的最低标准!”

    “梁副市长,咱们现在连一千米都没有!征地、拆迁、填海,哪样不要时间?哪样不要钱?”

    “钱可以想办法,时间可以挤,但标准不能降!南鹏机场不是给咱们自己用的,是给全世界看的!跑道短一米,747就落不下来,国际航线就开不了!”

    谢望城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争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过头。梁副市长——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腰杆挺直的男人——眼睛一亮:“谢工!可算把你等来了!”

    他大步走过来,握住谢望城的手,力道大得像钳子。“我是梁志刚,分管城建交通。这位是规划局的陈局长,这位是设计院的刘总工,这位是香港来的顾问李先生……”他快速介绍一圈,然后拉着谢望城走到图纸前,“来,你先看看这个。”

    图纸是南鹏机场的总体规划图,比例尺1:5000。谢望城俯身细看:机场选址在珠江口东岸,三面环海,需要填海造地。一期规划一条跑道,航站楼面积五万平方米,年吞吐量设计为五百万人次。

    “选址很好。”谢望城第一句话就让梁副市长松了口气,“三面环海,净空条件优越,噪音影响小。但——”他指着跑道延伸的方向,“这里,海床深度多少?填海工程量有多大?地质条件怎么样?有没有软土层?”

    一连串问题,问得专业而尖锐。设计院刘总工赶紧翻开地质报告:“海床平均深度三到五米,局部有八米深沟。地质……有淤泥层,最厚处十五米,承载力很差。”

    “十五米淤泥层……”谢望城眉头皱起来,“跑道沉降会是大问题。如果处理不好,运营几年后可能出现不均匀沉降,跑道表面起伏,影响起降安全。”

    “所以我们建议,”香港顾问李先生用带粤语腔的普通话说,“先在软土区打砂桩,做预压处理。但这样工期至少延长八个月,成本增加百分之三十。”

    “八个月等不起。”梁副市长斩钉截铁,“国务院要求八七年国庆前必须通航。现在已经是八五年六月,满打满算两年零三个月。征地、拆迁、填海、基建、设备安装……每个环节都要抢时间。八个月,我们赔不起。”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传来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沉闷而有力,像这个城市的心跳。

    谢望城看着图纸,脑海里快速运转。他在美国留学时,参观过旧金山机场的扩建工程——也是在湾区填海,也遇到软土问题。美国人的解决方案是……

    “我们可以用‘动态置换法’。”他忽然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在美国见过类似案例。”谢望城拿起一支红铅笔,在图纸上画示意图,“不打砂桩,直接用大型振动锤,把粗砂和碎石‘振’进软土层。一边振,一边挤,把淤泥挤到旁边,形成密实的砂石柱体。这种方法速度快,成本只有砂桩的一半,而且处理后地基的均匀性更好。”

    “技术成熟吗?”刘总工问。

    “在美国已经应用了十年。关键设备是大型液压振动锤,国内……可能没有。”

    “香港有。”李先生眼睛亮了,“英国公司在香港有分公司,可以租设备,也可以请他们的工程师来指导。”

    “那就租!”梁副市长拍板,“谢工,这个方案,你来牵头。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我说。”

    接下来的三天,谢望城像上了发条。白天跑现场,跟着测量队下滩涂,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淤泥里走,采样,记录;晚上看资料,研究地质报告,计算填方量,优化施工方案。宿舍是市政府招待所的一个单间,简陋但干净,书桌上很快堆满了图纸和计算稿。

    第四天,香港的设备到了——两台巨大的履带式振动锤,像钢铁怪兽,用拖车运到工地。随行的英国工程师叫戴维,四十多岁,红脸膛,说话直来直去。

    “这种地质,振动置换的深度可能达不到设计要求。”戴维看了地质报告后摇头,“淤泥太软,振动能量会被吸收,传不到深层。”

    “可以调整振动频率和振幅。”谢望城拿出他这几天的计算结果,“针对不同深度的土层,用不同的参数组合。浅层用高频低幅,快速密实;深层用低频高幅,保证能量传递。”

    戴维看了看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曲线,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中国工程师,眼神变了:“你在哪里学的这些?”

    “麻省理工。”谢望城简短回答,“硕士论文做的就是土动力学。”

    “MIT……”戴维点点头,“那就试试你的方案。”

    试桩从早上八点开始。巨大的振动锤启动时,整个滩涂都在震颤,泥浆像煮沸一样翻涌。谢望城和戴维站在安全区,盯着监测仪表——深度、频率、振幅、电流……每一项数据都要实时记录。

    第一根试桩,深度八米,达标。

    第二根,十米,达标。

    第三根,十二米——在十米处卡住了,振动电流急剧上升,锤头不再下沉。

    “遇到硬夹层了。”戴维判断,“可能是贝壳层或者碎石。”

    “调整参数。”谢望城对操作员喊,“降低频率到25赫兹,增加振幅到15毫米,同时加大压力!”

    操作员调整。振动锤发出低沉的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仪表显示,锤头开始缓慢下沉:十米一,十米二,十米三……最终停在十一米五。

    “还是没到设计深度。”刘总工担忧地说。

    “但承载力可能已经够了。”谢望城让钻机在旁边取土样。取出来的砂石柱体,密实,均匀,用手指用力掐都掐不动。

    “做静载试验。”戴维建议,“如果承载力达标,深度差半米可以接受。”

    静载试验做了六个小时。结果出来:单桩承载力一百二十吨,比设计要求的八十吨还高出百分之五十。

    “成了!”梁副市长拿到报告时,手都在抖,“工期可以缩短四个月!四个月啊同志们!”

    当天晚上,市政府食堂加菜。简单的四菜一汤,但梁副市长把自己珍藏的一瓶五粮液拿了出来。“谢工,这第一杯,敬你。”他端着酒杯,“你这一来,不仅解决了技术难题,更重要的是,给我们带来了信心——咱们中国人,能用自己的智慧,又快又好地建成国际一流的机场!”

    酒很烈,谢望城一口闷了,辣得眼泪都出来。但他心里热。这种热,和在实验室里解出一道难题不一样,和在武陵山车间里完成一把精密刀具也不一样。这是一种更广阔、更扎实的热——看到自己的知识,变成图纸,变成方案,变成这个国家实实在在向前迈出的一步。

    饭后,他一个人走到工地。夜色中的滩涂一片漆黑,只有几盏临时照明灯在风中摇晃。远处,深圳市的灯光连成一片,像洒在地上的星河。更远处,香港的灯火在山的那边闪烁,隔着一道浅浅的海。

    他想起了父亲谢继远。这个时候,武陵山应该已经天黑了吧?父亲是不是还在车间里?那台德国五轴机床,应该已经完成第一批叶轮的试制了吧?小陈去德国学习,不知道适不适应……

    两代人,两个战场。父亲在山里守护着中国工业的根基,他在特区开拓着通向世界的跑道。看似遥远,实则相连——没有山里那些精密制造的基础,特区的高楼大厦就是空中楼阁;没有特区打开的这扇窗,山里的好东西也走不出去。

    手机响了——是那种砖头大的模拟信号大哥大,市里配的,为了方便联系。电话里传来侄子的声音:“小叔,我是明诚。”

    谢明诚,大姐的儿子,去年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主动要求分配到深圳,现在在市委信息中心工作。小伙子聪明,有想法,但有时候太激进。

    “明诚,这么晚什么事?”

    “小叔,我听说您在南鹏机场项目上,用了很多新技术。我这边在搞一个‘城市建设管理信息系统’,想跟您取取经……”

    谢望城笑了。这孩子,总是能找到由头。但他心里是欣慰的——谢家的第四代,已经长大了,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这个国家的建设。

    “明天吧,明天晚上我有点时间。你来我宿舍,咱们聊聊。”

    挂掉电话,他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滩涂,明年这个时候,就会变成平坦的跑道。飞机会在这里起降,连接中国和世界。

    夜风吹来,带着海腥味和远处工地水泥未干的气味。谢望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深圳。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中国。一切都在建设中,一切都在变化中,混乱,但充满活力;粗糙,但生机勃勃。

    而他,谢望城,一个从深山里走出来的航空航天工程师,现在站在这个国家改革开放的最前沿,用他的专业知识,为这个时代,铺下一块坚实的路基。

    远处,又一辆运送砂石料的卡车驶过,车灯划破黑暗。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而建设,永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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