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带着他们继续往前闯。”
刘振林吐出一口烟,看着烟雾在灯光中缭绕,
“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远处传来发电机低沉的轰鸣,工棚里的灯光稳定地亮着,照亮着那些依然忙碌的身影。
赵四掐灭烟头,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技术资料室。
那里,首飞测试大纲的最终评审会,正要开始。
长夜未尽,征途未止。
但至少今夜,他们可以允许自己,为已经走到这里的每一步,感到骄傲。
总装完成后的第七天,试飞员到了。
吉普车卷着黄沙驶入昆仑基地时,赵四正在主持最后一次全机系统联调会。
对讲机里传来门岗的通报,他顿了顿,对会议室里众人说了声“继续”,起身推门而出。
试飞团派来的是王海。
赵四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听见过这位功勋飞行员。
那时王海刚完成新型歼击机的风险科目试飞,庆功会上谈笑风生,眉眼间全是三十多岁王牌飞行员的锐气。
而此刻站在吉普车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飞行夹克,鬓角已见霜白,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
他正仰头看着远处工棚里那架“星火”01号,侧脸的线条在戈壁的强光下显得格外硬朗。
“王大队长。”赵四快步上前,伸出手。
王海转回身,握手的力道很稳,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茧。
“赵工,久仰。”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长期在发动机轰鸣中训练出来的那种穿透力,
“飞机在哪儿?我想先看看。”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入主题。
赵四带着他走向工棚。
夕阳正从西边山梁斜射进来,给银灰色的战机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
王海在距离机头十米处停下脚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从尖锐的机头罩开始,一寸寸扫过机身、机翼、尾喷口。
足足看了五分钟,他才开口:“比图纸上看着更……凶。”
“凶?”赵四对这个形容有些意外。
“嗯。”王海走近几步,手指虚点在机翼前缘,
“这里,后掠角比现役所有机型都大。还有机身长细比,像支标枪。”
他转头看赵四,“你们设计的时候,是不是照着‘最快’这个目标去的?其他都往后排了?”
赵四心头一震。
这位老飞行员的眼力毒得惊人,一句话就点破了“星火”设计哲学的核心矛盾。
为了追求极致的高空高速性能,气动布局确实做出了很多妥协,包括降落速度偏高、中低空机动性受限等等。
“王大队长看得准。”
赵四坦诚道,“这是高空高速截击机,首要任务是把飞行员快速送到高空,拦截敌侦察机。所以……”
“所以我得适应它,不是它适应我。”
王海接过话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锋利的神情,
“我明白。新机型的试飞员,本来就应该是一把尺子——量出飞机的极限,也量出自己的极限。”
他说着,已经走到登机梯旁:“能上去看看吗?”
座舱还是原型机的简陋状态,仪表盘上密布着临时加装的测试仪表,有些线缆甚至裸露在外。
王海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很自然地坐进弹射座椅,手指在几个主要操纵杆和开关上轻轻滑过。
“杆力偏重。”这是他坐下的第一句话。
“高空高速需要更稳的操纵。”赵四解释,“我们增加了力反馈……”
“我懂。”
王海打断他,眼睛盯着正前方的平显——那还是只是个粗糙的原理样机,
“赵工,你不用跟我解释设计理由。”
“我是来飞的,不是来评设计的。”
“我需要知道的是,这东西在临界状态下会有什么毛病,我该怎么应对。”
他从座椅里站起身,动作干净利落:“今晚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每个系统。”
那天晚上的谈话,在基地那间最大的技术资料室里进行。
墙上挂满了“星火”01号的全尺寸三面图、系统原理图、故障模式分析表。
长条桌上摊着厚厚的测试报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王海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发动机空中停车后,最佳滑翔比速度是多少?”
“这个速度下,操纵品质会劣化到什么程度?”
“液压系统全失效的备份方案是什么?机械备份能维持哪些基本操纵?”
“座舱盖在最大速压下的开启程序?如果卡死了,应急抛盖的可靠度有多高?”
“还有这个——”
他的手指点在热防护系统示意图上,“你们说的‘昆仑甲’和局部冷却,万一失效,我从仪表上能多早发现?发现后有多少处置时间?”
赵四一一回答,毫无保留。
涉及到尚未完全验证的数据,他明确告知“这是理论值”或“地面试验显示”。
有些问题当场答不上来,他就叫来相关系统的负责人,一起讨论。
凌晨两点,资料室的门被推开,炊事班的老班长端进来两碗热汤面,上面各卧着一个荷包蛋。
“看你们灯还亮着,垫垫肚子。”
王海道了声谢,端起碗呼噜噜吃起来,吃得很快,但一点都不狼狈。
吃完面,他抹了抹嘴,忽然问了个与技术无关的问题:“赵工,你怕吗?”
赵四正低头吃面,闻言抬起头。
“我是说,”
王海的目光在烟雾中显得深邃,“这架飞机,从图纸到实物,是你们这些人用一年多时间在这戈壁滩上硬生生造出来的。”
“现在要把它交给我,一个陌生人,去飞那些你们自己都没把握的科目。你怕它摔了吗?”
赵四放下筷子,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怕吗?当然怕。
怕飞机摔了,怕飞行员牺牲,怕团队这一年多的心血毁于一旦,怕对不起那些在更艰苦年代打下基础的前辈……
但他最终说出口的是:“怕。但我更怕的是,因为怕,就不敢让它飞。”
王海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那是赵四今晚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容很淡,却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柔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