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摆摆手,眼睛没离开蒙皮表面:“我得亲眼看着这层‘甲’穿上身才放心。”
他用指尖轻轻触摸那层特殊的金红色氧化膜。
经过工艺优化,现在可以通过控制性加热在蒙皮表面直接“生长”出均匀致密的“昆仑甲”,厚度不到零点五毫米,却能提供惊人的隔热性能。
“孩子们的手艺不错,”
楚老难得露出笑意,“比我预想的还要均匀。小赵,你们这支队伍……了不得。”
赵四顺着楚老的目光看去。
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正蹲在机翼下,用特制的红外测温仪逐点检查涂层厚度。
他们都是周建国从材料组带出来的徒弟,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最小的才十九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但操作仪器的手法却异常老练。
“是他们自己争气,”
赵四轻声说,“刚来的时候连游标卡尺都认不全,现在能独立操作这么精密的工艺。”
“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们最大的成就,不是造出了什么机器,而是带出了这样一批人。”
楚老深深看了赵四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装的第七天,遇到了最大的挑战——发动机安装。
两台经过深度改进的涡喷发动机,每台重达1.2吨,需要在极其有限的空间内精确对接数十个接口。
燃油、滑油、电气、控制、引气……误差不能超过正负零点五毫米。
工棚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起重臂吊着第一台发动机缓缓移动,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赵四站在指挥位,手里拿着对讲机,眼睛死死盯着发动机吊架上的激光定位仪。
“向左两毫米……停!向下慢放,一毫米一毫米来……”
“报告,二号定位销有点紧!”
“停止下放!”赵四立刻喊道,“检查销孔,是不是有毛刺?”
技术员爬进狭窄的安装舱,用手电仔细检查:“有极细微的金属飞边,可能是加工时留下的。”
“用细砂纸手工打磨,注意别伤到基孔公差。老陈,准备精密量具,打磨后马上测量!”
三个小时的精细调整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第一台发动机终于完全就位。
对接螺栓旋紧的瞬间,工棚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赵四却不敢松懈。
他亲自爬进发动机舱,打着手电,一寸一寸检查所有接口的配合情况。
高温燃气管路的法兰密封面、主电缆插头的锁紧机构、传感器接线的屏蔽层……
当确认最后一个项目无误时,他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从发动机舱钻出来时,夕阳正从工棚的缝隙斜射进来,在银灰色的机身上投下一道道金色的光带。
那架战机——代号“星火”01号的技术验证机——已经完整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修长的机身,大后掠角的机翼,尖锐的机头,还有尾部那两个深不可测的喷口。
它就那样静静矗立在简易的支撑架上,像一头收拢翅膀等待腾飞的巨鹰。
工棚里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这架凝聚了他们四百多个日夜心血、汗水和智慧的造物。
有人摘下帽子,有人抹了把脸,更多的人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赵四感觉到有人走到身边。
是刘振林,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外地赶回来。
他这个总共,不是在不停的协调各项资源,就是在去协调资源的路上。
“好小子,”刘振林的声音有些沙哑,“真让你们给搞出来了。”
赵四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只能用力点点头。
刘振林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不,细看是个粗糙的陶罐,用软木塞封着口。
“来之前,我去看了老战友,”
刘振林轻声说,“他身体不行了,下不了床,但非要我把这个带来。”
“说是他珍藏了二十年的汾酒,当年打太原时缴获的。他说……”
刘振林顿了顿,“他说,这酒要敬给造出新中国自己高空高速战机的人。”
刘振林拔掉软木塞,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液倾倒在工棚粗糙的水泥地上,先倒了一小滩,然后举高陶罐,让清亮的酒液划出一道弧线。
“第一杯,敬所有为这个项目献出生命的人……”
“第二杯,敬所有还活着但可能看不到它飞起来的人——老周,还有那么多在后方默默支持的老同志……”
“第三杯,”刘振林看向赵四,又看向工棚里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
“敬你们。敬你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用双手从无到有拼出了咱们自己的利剑!”
他将陶罐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将陶罐摔碎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中,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第一声抽泣,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那些在零下二十度抢建工棚时没哭过、在沙尘暴里护着图纸时没哭过、在实验失败被质疑时没哭过的汉子们,此刻一个个红着眼眶,用力抹着脸。
赵四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架战机,看着它在夕阳中镀上金边的轮廓。
他想起了红星轧钢厂那个漏雨的维修车间,
想起了一重厂那台需要三十个人推动的龙门铣,
想起了三线基地昏暗的坑道,
想起了草原试验场肆虐的蚊虫,
想起了楚老深夜灯光下的背影,
想起了周建国眼镜后固执的眼神……
所有的画面最后都汇聚到眼前这架战机上。
它还不完美,还有很多问题,首飞能否成功仍是未知数。
但它是从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是用无数普通人的双手一点一点铸造出来的。
它的每一个铆钉都浸透着这个民族的坚韧,每一寸蒙皮都承载着这个国家的期盼。
“明天开始全机系统联调。”
赵四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各系统负责人,今晚最后检查一遍自己的领域。”
“首飞前,我们还有四十七个关键测试项目要完成。”
他没有说鼓舞的话,没有描绘宏伟的蓝图。
但就是这样平实的指令,让所有人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人群散开,回到各自的岗位。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工棚里亮起了临时拉设的电灯。
赵四最后一个离开,他在门口驻足回望。
灯光下的“星火”01号,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安静而强大。
刘振林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支烟。
赵四接过,两人就着昏黄的灯光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怕吗?”刘振林忽然问。
“怕。”赵四如实回答,
“怕它飞不起来,更怕它飞起来后,我们跟不上它需要的后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