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金海已经和三十几个伙夫在灶台前忙活了两个时辰。大铁锅里翻滚着粟米粥,蒸笼里冒着白汽,那是昨夜赶制的馅饼饼。作为穿越到这个宋朝世界三年的现代人,金海依然不习惯这种凌晨三点起床的作息,但梁山军的规矩就是规矩。
“武大哥,林冲和秦明头领的前军已经开拔了。”年轻伙夫张三凑过来低声道。
金海擦了把额头的汗,望向营外。只见旌旗招展,秦明那身火红的铠甲在晨光中格外醒目。这位“霹雳火”骑在枣红马上,狼牙棒横在鞍前,正与副将黄信说着什么。黄信不时点头,那张“镇三山”的脸上写满肃杀。
“咱们中军何时动身?”金海问。
“戴宗头领传令,辰时造饭,巳时出发。”
金海点点头,继续盯着灶火。
“武大哥,你说咱们这次能打下祝家庄吗?”张三一边往担子里装馅饼一边问。
金海没有立刻回答。他记得《水浒传》里的情节——三打祝家庄,前两次都败了。可如今他身在其中,才知道历史书上的几行字,落到现实里是多么沉重。这几天他亲眼看见木匠营连夜赶制云梯,铁匠营炉火不熄打造箭镞,那些年轻庄客脸上既有兴奋也有恐惧。
“打仗的事,说不准。”金海最终道,“但祝家庄敢扣咱们梁山的人,实力应该非同小可。”
辰时,中军大帐前聚满了人。金海带着伙夫们将早饭送至各营时,正听见宋江在点将。
“王英、花荣领左翼,李逵、穆弘领右翼,中军随我行进。”宋江的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今日穿一身深青战袍,外罩软甲,腰间悬着那口著名的“及时雨”剑。金海远远望着这位梁山实际上的二把手,心想历史上对宋江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此刻的宋江,确实有种让人愿意追随的气度。
队伍开拔时,金海负责的伙食车跟在辎重队中。二十辆大车装着粮草、帐篷、锅具,还有最重要的——五粮玉液酒。梁山军出征必带酒,不但是为畅饮,也是为疗伤。金海车上就装着三十坛高度五粮液,都用油布仔细盖好。
“武大哥,你看那石秀头领。”张三指着前方。
石秀和杨雄骑马走在探马队中。石秀一身灰色劲装,背插短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眉头紧锁。杨雄则不时与他低语,两人显然在商讨什么。金海知道,时迁被擒,最着急的就是这两位结义兄弟。
大军蜿蜒如长龙,沿着官道向独龙岗方向行进。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黄,农人们远远看见军队,都慌忙躲避。金海看见一个老农拉着孙子钻进草垛,孩子手中的风车掉在地上,被后队的马蹄踏碎。
午时,大军在距离独龙岗二十里处休整。金海刚指挥伙夫们埋锅造饭,就听见前军传来喧哗。
戴宗飞马而至,在中军帐前翻身下马,步履如风:“哥哥,抓到祝家庄探马!”
金海正送热水到帐前,隐约听见里面的对话。那探马竟咬舌自尽时,帐外守卫的军士都倒吸一口凉气。
“是个硬汉子。”守卫低声对同伴道。
金海默默退回伙食车。他想起穿越前在史书上读到的那些无名士卒,他们用血肉书写历史,却连名字都留不下。这个咬舌的探马,在家乡也许有父母妻儿,此刻却成了战场上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未时,探马回报祝家庄已闭门戒备。宋江下令加速行军。
越靠近独龙岗,地势越险峻。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片的白杨林,秋风吹过,黄叶纷飞如雨。金海注意到,石秀特别留意这些白杨树,几乎每经过一棵都要仔细查看。
“石秀头领在找什么?”张三好奇。
金海还未答话,前方突然传来号令:“停止前进!全军戒备!”
只见道路正中横着一棵砍倒的大树,树干上用朱砂写着八个大字:“梁山贼寇,有来无回”。
李逵勃然大怒,抡起板斧就要冲上去,被林冲一把拉住:“铁牛休莽撞,恐有埋伏!”
花荣张弓搭箭,一箭射向道旁树林。箭矢没入树丛,惊起几只乌鸦,除此之外并无动静。
宋江策马上前,看了看那棵树,淡淡道:“搬开。”
军士们上前搬树时,金海忽然注意到树干切口新鲜,树皮上的汁液还未干透。“刚砍不久,”他心想,“祝家庄的人刚才还在这里。”
这个发现让他脊背发凉。他们一直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三、夜幕下的军营
当晚,大军在独龙岗外十里扎营。金海带着伙夫们忙碌到亥时,才把全军的晚饭安排妥当。中军帐里灯火通明,众头领的会议开了整整一个时辰。
金海送夜宵进去时,正听见石秀请命夜探祝家庄。烛光下,石秀的眼睛亮得吓人,那是一种豁出一切的眼神。
“哥哥,让小弟去吧。”石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杨林兄弟失踪,时迁兄弟被囚,小弟若不能做点什么,枉为梁山兄弟。”
宋江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带上这个。”他解下腰间一块玉佩,“若遇险,或可作信物。”
石秀接过玉佩,深深一揖,转身没入夜色。
那一夜,金海睡得很不安稳。营外风声鹤唳,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不时响起。他梦见自己回到现代,在图书馆里翻阅《水浒传》,书页上的文字忽然化作鲜血,滴滴答答流了满地。
丑时三刻,他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戴宗回来了,带回了石秀探得的重要情报——盘陀路的秘密是“见白杨树转弯”。
寅时,中军帐再次聚将。金海热了酒送进去,听见吴用在分析局势:“……扈三娘已到祝家庄,李应态度暧昧。明日当先攻正门试探虚实。”
宋江道:“秦明兄弟打头阵,花荣兄弟弓箭策应。林冲兄弟领一支轻骑,防备扈家庄援军。”
“小弟愿为先锋!”秦明起身抱拳,那一身火红铠甲在烛光下如燃烧的炭。
四、黎明血战
次日拂晓,战鼓擂响。
金海被分配到中军后勤队,位置在一处小山坡上,可以俯瞰整个战场。他看见梁山军如潮水般涌向祝家庄,而那座堡垒静默地矗立在晨光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祝家庄门开了。
最先冲出的是一队青甲骑兵,约三百骑,马蹄踏起的尘土在半空形成黄云。为首三员将领,金海虽不认识,但从装扮猜出必是祝家三子。
秦明的红甲在阵前格外醒目。他拍马迎战祝彪,狼牙棒与长枪碰撞的声音,隔着一里地都能听见。
“好!”山坡上的梁山后勤兵齐声喝彩。只见秦明一棒震开祝彪的长枪,反手横扫,三个祝家庄骑兵应声落马。
但金海注意到,祝家庄的阵型在悄然变化。那些骑兵看似杂乱,实则始终保持着某种队列。更让他心惊的是,庄门内又涌出一队骑兵——这些马匹披着铁甲,马与马之间以铁索相连。
“连环马……”金海喃喃道。他在书上读过这种战术,但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三十匹重甲战马连成一排,如移动的城墙般推进,地面都在震动。
花荣急令放箭。箭雨落下,大多叮叮当当弹开。只有少数射中马眼,几匹战马吃痛嘶鸣,搅乱了部分阵型,但整体仍在前进。
梁山前军开始后退。不是溃退,是战术性后撤,但阵型已乱。
就在这时,东门方向杀出一支红衣骑兵。
“是扈三娘!”有人喊道。
金海望去,只见一骑红马如火焰般冲出,马上女将双刀舞成两轮明月。她身后三百庄客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王英率左翼迎了上去。金海看见这位“矮脚虎”与扈三娘交手不到十合,便被一刀劈中手臂。扈三娘的动作快如闪电,探身一抓,竟将王英生擒过马。
“王英头领被擒了!”
左翼军心大乱。郑天寿拼命想救,被乱箭射回,肩头中了一箭,鲜血瞬间染红战袍。
五、霹雳火落马
中军大旗下,宋江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哥哥,让小弟去救王英兄弟!”李逵眼都红了。
“不可!”吴用急道,“阵型已乱,铁牛去只会添乱!”
这时,秦明见王英被擒,怒吼一声,狼牙棒疯魔般挥舞,竟单人独骑杀向扈三娘。祝彪从斜刺里杀出,一枪刺向秦明后心。秦明回棒格挡,坐骑却挨了栾廷玉一记飞石。
那马吃痛,人立而起。秦明猝不及防,被掀落马下。
“秦明头领!”黄信目眦欲裂,拍马来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祝家庄庄客一拥而上,挠钩套索齐出,将秦明捆了个结实。黄信冲杀三次,身中两箭,只得败回。
连环马阵趁机推进,梁山军阵脚大乱。
金海在山坡上看得真切。他看见一个年轻的梁山士兵被铁索马撞飞,落地时脖子呈诡异角度弯曲;看见一个伙夫——是他营里的李准,拿着菜刀想帮忙,被骑兵一刀劈倒;看见花荣连发七箭,箭箭命中敌骑面门,但无法阻止整个战线的崩溃。
最要命的是,梁山军退路被截断了。
不知何时,一队祝家庄轻骑绕到后方,点燃了草木。秋风助火势,浓烟顺风扑向梁山军阵。
“盘陀路!我们被困在盘陀路了!”有士兵惊恐大喊。
金海这才惊觉,他们所在的山坡周围,道路纵横交错,每一条看起来都相似。来时做的标记,早被破坏殆尽。
六、林冲救主
中军大旗下,宋江拔剑四顾,面色依然镇定,但金海看见他握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
“哥哥,往西北撤!”林冲挺枪跃马,“那边树林稀疏,或有出路!”
“栾廷玉在此,宋江休走!”
一声断喝,那员白须老将率连环马直冲中军。重甲战马踏地的声音如雷鸣般逼近,梁山士兵如割麦般倒下。
李逵抡起板斧迎上去,一斧劈在为首战马的铁甲上,火花四溅。那马吃痛,但铁索连着其他马匹,竟硬生生将李逵撞退三步。
“铁牛回来!”宋江急喊。
来不及了。连环马阵如磨盘般碾来,李逵陷入重围,板斧舞得水泼不进,但身上已添数道伤口。
林冲银枪如龙,连挑三骑,杀到李逵身边:“随我走!”
“俺不走!俺要杀光这些鸟人!”
“这是军令!”林冲罕见地厉喝。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射向宋江。花荣眼疾手快,一箭射出,空中两箭相撞,齐齐坠地。但第二箭接踵而至,直取宋江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林冲回马一枪,枪尖精准点中箭镞,将其挑飞。那箭擦着宋江耳畔飞过,带走一缕头发。
“哥哥小心!”林冲已杀回中军,银枪舞成一团光,“亲兵队,护住哥哥!”
三十名精锐亲兵结成圆阵,将宋江护在中间。但这些轻步兵如何挡得住重甲骑兵?圆阵瞬间被冲开缺口。
金海看见,一个亲兵用身体挡在宋江马前,被长枪贯穿胸膛。那士兵回头看了宋江一眼,嘴唇动了动,轰然倒地。金海读懂了那唇语:“哥哥快走。”
林冲的眼睛红了。这位八十万禁军教头终于展现出全部实力,一杆枪如银蛇乱舞,连杀十二骑,硬是在连环马阵中撕开一道缺口。
“走!”他一马当先,宋江紧随其后,花荣断后,李逵在左,穆弘在右,中军残部拼死突围。
金海所在的后勤队也开始撤退。伙食车太重,只得抛弃。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二十辆大车,上面有他精心准备的干粮、药材,还有兄弟们从梁山带来的家乡土——本打算在祝家庄外种下,寓意落地生根。
“武大哥,快走!”张三拉了他一把。
一支流箭射来,张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金海低头看去,箭矢穿透了这年轻伙夫的小腿。
“你……”金海咬牙,背起张三就跑。
身后是喊杀声,是战马嘶鸣,是伤兵哀嚎。金海背着张三,跟着溃兵在盘陀路中乱窜。转过一个弯,又是白杨林;再转一个弯,还是白杨林。他们迷路了。
七、三十里败退
黄昏时分,残兵败将终于逃出独龙岗地界。
金海放下张三时,双臂已失去知觉。军医过来给张三取箭,那年轻人咬着一块布,疼得满头大汗,却没喊一声。
清点人数,出征时的差不多一万人,回来了不到六千。秦明、王英被擒,郑天寿重伤,十几个头领带伤。士兵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中军临时帐内,宋江一言不发地坐着,铠甲上沾满血污——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林冲手臂缠着绷带,花荣正在帮他整理。李逵浑身是血,大部分是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哥哥,是俺没用……”李逵忽然跪倒,这个铁打的汉子竟声音哽咽。
宋江扶起他,目光扫过帐中众将:“今日之败,罪在我宋江一人。轻敌冒进,累死三军。”
“哥哥何出此言!”众将齐声道。
金海送热水进帐时,正听见吴用道:“当务之急是重整旗鼓。祝家庄虽胜一阵,却也暴露了虚实。那连环马虽利,移动迟缓;盘陀路虽险,已有破解之法。”
“杨林兄弟还在庄内,秦明、王英两位兄弟生死未卜。”宋江声音沙哑,“传令下去,全军休整。另派探马,监视祝家庄动向,特别是扈家庄、李家庄的援军。”
退出大帐,金海看见夕阳如血。战场上抬回来的伤兵躺满了临时营地,军医们穿梭其间,血腥味混杂着金创药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回到伙食营——如果那还能叫伙食营的话。锅具丢了大半,粮食只剩随身带的干粮,三十个伙夫回来了二十二个,八个人永远留在了独龙岗。
“武大哥,咱们还打吗?”一个老伙夫问。
金海看着西天最后一抹余晖,想起穿越前读过的那些历史。官渡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史书上寥寥数笔,背后是多少个这样的黄昏,多少双望向故乡的眼睛。
“会打”金海听见自己说,“,事到如今,已经不得不继续打了。”
因为这是梁山,因为这是水浒,因为历史还没有走到尽头。
夜幕降临,营地点起篝火。金海在熬最后一锅粥时,听见伤兵营传来的**,听见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听见秋风穿过白杨林的呜咽。
他忽然想起那个咬舌自尽的祝家庄探马。那人可也有家人等着他回去?这场厮杀,究竟为了什么?
粥熬好了,米香弥漫。金海舀起一勺,吹了吹,递给受伤的张三。年轻人接过,忽然哭了:“武大哥儿,我想我娘了……”
金海拍拍他的肩,望向黑暗中祝家庄的方向。那里也亮着灯火,那里也有母亲在等儿子回家。
这一夜,相隔三十里的两处军营,有多少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