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沉闷的聚将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在死寂的泉州港大营上空回荡。
每一声,都砸在所有将士的心口。
帅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个身披甲胄的将领鱼贯而入。
副将王彪走在最前面,他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那是看到同胞惨状后无法抑制的悲愤。
他身后跟着的,是水师的各个都尉、校尉。
这些人,平日里有的是粗犷豪放的汉子,有的是心思缜密的儒将,但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杀气。
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充斥着整个帅帐。
帐内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铁水,沉重,滚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众将站定,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位。
陆远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他的面前,没有文书,没有茶杯,只有一柄出鞘的长剑。
而在他的脚边,一块金灿灿的东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太子金牌令。
大周军中,见此令如见太子亲临。
可现在,这面代表着无上皇权的令牌,却从中间断成了两半,像垃圾一样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嘶——”
一名年轻的校尉倒吸一口凉气,瞳孔猛地收缩。
所有将领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这是……要造反吗?
提督疯了吗?
王彪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被陆远那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陆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朝廷有令。”
“让我们原地驻防,削减开支。”
“让我们……做缩头乌龟。”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但这口气,你们,咽得下去吗?”
咽得下去吗?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帅帐内轰然炸响!
“咽不下去!”
王彪第一个咆哮出声,他双目赤红,像一头发怒的雄狮。
“提督!末将请战!”
“愿提项上人头,为公主殿下雪耻!”
“为惨死的弟兄们报仇!”
“愿随提督死战!”
“死战!”
压抑已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所有的将领,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盔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
他们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帅帐的顶棚掀翻。
他们不怕死。
他们怕的是窝囊!
陆远看着跪在下方的众将,缓缓抬起了手。
喧嚣的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抬起头,用一种炙热的、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们的主帅。
陆远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激动,没有狂热,只有一种冰冷到极点的理智。
“抗旨,是死罪。”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
“这个罪名,我陆远,一人担了。”
“与你们无关。”
“此事过后,你们可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我的头上。”
听到这话,王彪急了,刚要开口,却被陆远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但是!”陆远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大周的威严,不能丢!”
“谢家一百多条人命的血仇,不能不报!”
“公主殿下的清誉,更不容这群海上杂碎玷污!”
他一步步走下帅台,走到众将面前,目光如炬。
“海盗既然说我们是乌龟,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
“什么叫海龙王翻身!”
陆远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踢在面前的案几上。
“砰!”
沉重的木案被他一脚踢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轰然散架。
他指着帐外,指着大海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狂言!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凡我大周男儿,有血性的,随我出征!”
“怕死的,给老子滚回家抱孩子去!”
这声音,如同滚滚天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帅帐之内,所有的将领,都愣愣地看着他们如同魔神附体的主帅。
紧接着。
“愿为提督效死!”
“愿为大周效死!”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再次响起。
这一次,没有人再有丝毫的犹豫。
他们的眼中,只有决绝,只有疯狂的战意。
没有一个人退出,更没有一个人想回家抱孩子,他们的血性已经被点燃了。
陆远看着这群血性男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大步走回主位,拿起那支被他一剑劈断的金牌令,随手扔进了火盆。
“传我将令!”
“全军集结!”
“所有战舰,即刻起帆!”
“不带任何辎重粮草,只带足弹药和三日口粮!”
“此战,不胜,则亡!”
破釜沉舟。
这是要拼命了!
将领们轰然应诺,转身冲出帅帐,去执行这道疯狂而又令人热血沸腾的命令。
很快,帐内只剩下陆远,和他的心腹亲兵,陆安。
陆安跟了陆远十年,从一个小兵,一直到现在的亲兵队长。
他看着陆远,眼中充满了担忧。
“将军……”
陆远摆了摆手,坐回桌案前,那里已经换上了一张新桌子。
“研墨。”
他淡淡地吩咐道。
陆安不敢多言,默默地开始研墨。
陆远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空白的信纸,提起了笔。
第一封信,是写给乔兮月和黎子钊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他没有过多地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说,有负公主殿下和黎大人的嘱托,若此战身死,不能再为大周效力,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字里行间,充满了愧疚,却没有一丝后悔。
第二封信,是写给太子周景琰的。
这是一封绝笔信。
信中,他将抗旨的所有罪责,全部揽到了自己一个人身上,言明与麾下将士无关。
他还详细阐述了南洋海防的重要性,以及此战不得不打的理由。
最后,他写道:臣陆远,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今为国威,擅自出兵,罪该万死。若侥幸得胜,臣愿回京,领死罪。
写完,他将两封信分别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
他将信递给陆安。
“陆安。”
“属下在。”
“这两封信,你替我收好。”陆远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若我战死,你便将这两封信,分别呈给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
“若我……侥幸胜了……”
陆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信,便烧了吧。”
陆安接过那两封沉甸甸的信,只觉得有千斤重。
他知道,这是将军的遗嘱。
“将军!”陆安双膝跪地,虎目含泪,“让属下跟您一起去!”
“胡闹!”陆远呵斥道,“这是命令!”
“……是。”陆安哽咽着,将信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
黎明。
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沉寂多日的泉州港,像是被唤醒的远古巨兽,彻底沸腾了。
“加煤!快!把所有好煤都给老子填进去!”
“起锚!解缆绳!”
“炮弹检查!火药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军官们的嘶吼声,士兵们的脚步声,缆绳的摩擦声,汇成了一曲激昂的战争序曲。
港口内,五艘最新锐的钢铁战舰,蒸汽锅炉被填入了仅剩的优质燃煤。
黑色的浓烟,从巨大的烟囱里滚滚喷出,直冲云霄,遮天蔽日,仿佛要将这黎明前的黑暗,撕开一个口子。
“轰隆隆——”
巨大的明轮开始缓缓转动,越转越快,拍击着水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搅起漫天白色的浪花。
紧随其后,三十艘吃水更浅、速度更快的快船,也纷纷升起了风帆。
整支舰队,如同一群被囚禁了太久的猛虎,挣脱了牢笼。
它们的身上,带着复仇的怒火,带着百死不悔的决绝。
“出征!”
随着旗舰上一声令下。
庞大的舰队,冲出了狭窄的海湾,劈波斩浪,像一柄黑色的利剑,狠狠刺向南洋深处。
它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海平线上。
港口,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就在舰队刚刚消失后不久。
一艘挂着兵部旗帜的八橹快船,拼了命地划进了泉州港。
船头上,一名京城来的传令官,满脸焦急,手中的令旗因为跑得太快,都有些歪了。
这是京城送来的第二道急令。
百炼司试产成功的消息,让太子和朝廷看到了希望,他们改变了策略,允许水师伺机而动,可以进行适度的出击,试探一下海盗的虚实。
传令官跳下船,一脚踩在码头上,差点摔倒。
他抬起头,准备向那威武的舰队宣读圣旨。
然后,他整个人都傻了。
码头上,空空荡荡。
原本应该停满钢铁巨兽的泊位,此刻只有一个个光秃秃的木桩。
只有几艘破旧的小渔船,在晨风中孤独地摇晃着。
“船呢?”传令官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我那么大一支舰队呢?”
他抓住码头上一个正在扫地的独臂老兵,结结巴巴地问。
“水……水师主力呢?去……去哪了?”
老兵停下扫帚,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物的海平面,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
他笑了。
“哦,你说提督大人他们啊。”
“提督大人说了,天热。”
“带兄弟们,去南洋……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