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
正午的日头毒辣,海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咸腥味,混合着烂鱼虾和桐油的气息,直往人鼻孔里钻。
陆远站在旗舰“定远号”的甲板上,这是一艘刚刚完成改装的钢铁巨兽。
巨大的船身覆盖着黑色的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两侧的炮窗全部打开,数十门崭新的滑膛炮探出黑洞洞的炮口,宛如蛰伏的巨兽露出了獠牙。
这本该是一幅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但陆远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化不开的阴霾。
他的手按在滚烫的栏杆上,目光扫过下方的港口码头。
那里,一片乌烟瘴气,数千名新招募的水兵,三三两两地聚在阴凉处:有的在睡觉,呼噜声震天响,有的在捉虱子,一边捉一边骂娘,更多的人围成一圈,吆五喝六地赌钱:
“大大大!开大!”
“妈的,又是小!老子的半个月饷银啊!”
“别嚎了,下个月发了饷再扳回来就是,反正也不打仗,整天闲得蛋疼。”
粗鄙的骂声和骰子撞击碗碟的脆响,顺着海风飘进陆远的耳朵里。
刺耳至极。
陆远握着栏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这是他大周的水师吗?
这就是那支要征服南洋,扬国威于万里的无敌舰队吗?
现在的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群混吃等死的流氓地痞。
“提督大人。”
一名身穿青衫的账房先生,抱着厚厚的一摞账本,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这是上个月的账单,请您过目。”管事将账本举过头顶,声音有些发抖。
陆远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念。”
管事咽了一口唾沫,翻开账本。
“火药防潮维护,耗银三千两。”
“船底海蛎清理及防腐漆修补,耗银五千两。”
“新兵伙食及日常消耗,耗银一万二千两。”
“蒸汽机燃煤预购款……”
“够了!”
陆远一声厉喝,打断了管事的汇报,管事吓得手一抖,账本差点掉在地上。
陆远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哪里是舰队,这分明就是一只只进不出的吞金巨兽!
每天一睁眼,哪怕这支舰队趴在窝里不动,成千上万两的银子就像流水一样淌进海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为了这支舰队,公主掏空了家底,黎大人在京城顶着巨大的压力四处筹钱。
可现在呢?
船有了,炮有了,人也有了。
却只能像拴着链子的狗一样,趴在港口里晒太阳!
“大人,弟兄们都在问,到底什么时候开拔?”副将走上前来,也是一脸的苦涩,“再这么耗下去,心气儿都耗没了,好不容易练出来的精气神,全得垮在赌桌上。”
陆远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
突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撞碎了港口的慵懒。
“让开!都让开!”
“八百里加急!阻者杀无赦!”
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从码头的大道上疾驰而来,马上骑士背插令旗,满脸尘土,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
原本还在赌钱的士兵们吓了一跳,纷纷避让,骑士直冲到旗舰之下,翻身落马,却因为腿脚酸软,差点跪在地上。
但他顾不上休息,高高举起手中的一面金牌。
在阳光下,那金牌熠熠生辉,上面的“令”字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太子金牌令在此!”
“水师提督陆远接令!”
陆远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终于来了!
他在泉州苦等了两个月,就在等这一刻。
一定是出兵的命令!
一定是朝廷下决心要经略南洋了!
陆远整了整衣冠,快步走下舷梯,带着一众将领,在码头上单膝跪地。
“臣陆远,接令!”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望。
骑士喘着粗气,展开手中的明黄绢帛,大声宣读:
“谕泉州水师提督陆远:”
“今朝局未稳,国库空虚,军备尚有不足,恐生变数。”
“为保万全,着泉州水师即刻起,原地驻防,严加操练。”
“暂缓出海,削减一切不必要之开支,严禁擅启战端,违者军法从事!”
“钦此!”
轰!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后跟。
陆远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化作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原地驻防?
暂缓出海?
削减开支?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这……这不可能!”
陆远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
“是不是搞错了?我们的船已经改装好了,将士们都在等着杀敌立功,这时候让我们停下?”
骑士苦笑一声,将绢帛塞进陆远手里。
“陆提督,我只是个传令的。”
“这是太子殿下的亲笔,错不了。”
“您也体谅体谅殿下的难处,如今国库吃紧,户部天天哭穷,这水师花钱如流水,若是再是个无底洞,朝廷真的撑不住了。”
陆远握着那份圣旨,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不知道, 这道命令,是在百炼司弹簧钢试产成功之前发出的。
那时候,太子周景琰还不知道乔兮月已经创造了奇迹,出于稳健,出于对国库崩溃的恐惧,太子选择了最保守的策略——止损, 但这对于前线的将领来说,却是最残忍的判决。
……
帅帐内。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那份金牌令被扔在案头,像是一块烫手的烙铁。
陆远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帐顶。
“啪!”
一声脆响。
副将王彪一把将头盔摔在地上,震得桌上的茶杯乱跳。
“减!减!减!”
“这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王彪是个粗人,此刻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横飞。
“提督,您去看看!”
“因为削减开支,后勤把那批上好的无烟煤给断了!”
“现在锅炉房烧的全是那种劣质的湿木柴!”
“那烟冒得跟烽火台似的,熏得兄弟们眼泪直流不说,那些烟灰全都堵在排气管里!”
“老鬼刚才跟我哭诉,说再这么烧下去,咱们那几台金贵的蒸汽机,还没出海就要废了!”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抿着嘴唇。
“还有!”
王彪越说越气,指着外面。
“刚才军需官发话了,说按照新令,驻防期间,饷银减半。”
“这才半个时辰!”
“我就抓到了十几个想翻墙逃跑的新兵!”
“他们说,来当兵就是为了吃口饱饭,拿钱养家。现在不打仗,还不给钱,那还不如回家种地!”
“提督,您倒是说句话啊!”
“这么搞下去,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这仗还怎么打?”
陆远依旧沉默。
但他放在桌下的手,已经将坚硬的梨花木扶手捏出了裂痕。
他能说什么?
那是太子的命令,是君命。
他懂太子的难处,懂朝廷的困窘,但这支军队,是靠着一口“心气”撑着的。
这口气若是泄了,哪怕以后有了金山银山,这支无敌之师也废了。
那是魂,魂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都出去。”
陆远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提督……”
“滚出去!”
陆远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瓷片飞溅。
王彪吓了一跳,看着双眼充血的陆远,不敢再多言,捡起头盔,带着人退了出去。
帐内重新归于死寂。
只有陆远粗重的呼吸声。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幅巨型海图前。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蓝色的海域上。
南洋。
那是大周的未来,是无数财富的聚集地,也是无数罪恶的藏身所。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后停在“马六海峡”的位置。
那是咽喉。
只要卡住那里,大周的商船就能畅通无阻,国库就能充盈。
可现在,他却只能看着。
看着那个咽喉被别人掐在手里。
“嗤——”
一声裂帛般的轻响,陆远的手指用力过猛,锐利的指甲竟硬生生将那张羊皮纸抠破了一个洞。
鲜血,顺着指尖渗出,染红了那片蓝色的海域。
……
入夜。
海风变得更加凛冽。
陆远独自一人,披着一件单衣,来到了码头。
月光洒在海面上,泛着凄冷的光。
他走到一门岸防炮前,借着月光,他看到了炮身上几个细小的红点。
是锈斑。
海风潮湿,火炮需要经常擦拭保养,需要上好的枪油。
可现在,连煤都供不起了,哪还有钱买油?
陆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炮身,像是抚摸着情人的皮肤。
心在滴血。
这都是公主的心血啊,是黎大人赌上身家性命,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银子换来的铁疙瘩。
如果就这么烂在港口里,变成了废铁,他陆远,就是大周的罪人。
万死莫赎。
“难道,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陆远望着漆黑的海面,喃喃自语。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是从瞭望塔上传来的。
那是遇敌的警报!
陆远浑身一震,眼中的颓废瞬间扫空,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杀气。
他猛地转身,看向海平线。
只见远处漆黑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没有灯光。
没有旗号。
但那轮廓,分明是一艘大周样式的商船。
“什么情况?”陆远厉声喝问。
巡逻的士兵提着灯笼冲了过来,脸上带着惊恐。
“报告提督!”
“有一艘船……像是失控了,直冲着咱们港口来了!”
“看吃水,好像快沉了!”
陆远眯起眼睛。
那艘船越来越近。
借着港口的火光,他看清了。
那是一艘破破烂烂的福船。
船帆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桅杆。
船身上布满了巨大的破洞,还在往外冒着滚滚黑烟。
它就像是一个垂死的病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着家门爬来。
“不好!它要撞上防波堤了!”
陆远大吼一声:“快!准备救人!”
“轰——!”
一声巨响。
那艘商船根本没有减速,直直地撞在了码头外侧坚固的石堤上。
木屑纷飞。
船头瞬间崩碎。
巨大的惯性让船身剧烈倾斜,发出一阵阵的断裂声。
陆远顾不上危险,第一个冲了上去。
他拔出腰刀,跳上了那艘正在下沉的破船。
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焦尸的味道,扑面而来。
差点让他窒息。
“有人吗?!”
陆远大喊。
没有人回答。
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他举起亲兵递过来的火把,照亮了甲板。
那一瞬间,陆远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甲板上,没有活人,只有尸体。
堆积成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