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咸阳,麒麟殿内,气氛庄严肃穆。
嬴政端坐于高高的龙台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旒,遮住了他大半面容。
唯有那深邃如星空,威严如渊岳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珠,扫视着下方济济一堂的文武百官。
连日来,西域大捷,安息称臣的消息早已传遍朝野,帝国上下沉浸在一种空前的振奋与自豪之中。
此刻的朝议,前半段便是在处理因此次大胜而带来的诸多后续政务——
对西域的行政设置,对有功将士的封赏草案,对安息使团接待事宜,以及国内因战事刺激而需调整的经济政策等等……
李斯、冯去疾等重臣一一出列奏对。
嬴政或微微颔首,或简短指示,一切井井有条,效率极高。
当主要的军政要务商议已毕,殿内气氛稍缓,按照惯例,该是一些相对次要或礼仪性的事务时,位列文官班次较为靠前的一位老者,缓缓出列。
他身着儒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神情肃穆。
正是博士仆射,儒家在朝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淳于越。
“臣,博士仆射淳于越,有本启奏。”
如今的淳于越,经历了当初那一些事后,已经不再迂腐。
反而每日钻研学问,甚至还去万世书院讲学过多次,在书院中有许多拥趸。
此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学究式的清晰与固执,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许多大臣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近来朝野关于立储的私下议论,这位以恪守礼法,直言敢谏著称的老儒生,可是重要的推波助澜者之一。
嬴政的目光落在淳于越身上,声音平淡无波:“淳于越,有何事奏?”
淳于越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使命,朗声道:“陛下!”
“臣闻,太子者,国之根本,天下之本也。”
“早定国本,则百姓心安,社稷固。”
“今陛下扫平六合,一统宇内,武功之盛,亘古未有。”
“西域大捷,蛮夷臣服,更是彰显我大秦煌煌天威,国势如日中天!”
他先是颂扬了一番,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而郑重。
“然,外患既除,内政当修。”
“储君之位,空悬日久,非国家之福也!”
“长公子扶苏,仁孝聪慧,德才兼备,朝野称贤,且为陛下嫡长,合于血脉宗法。”
“臣冒死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早日册立长公子扶苏为皇太子,以正、国本,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偌大的麒麟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或惊愕,或了然,或玩味,或担忧,齐刷刷地聚焦在淳于越身上,又小心翼翼地,瞟向龙台之上那道模糊却威压深重的身影。
立储!
而且是明确请求立长公子扶苏!!!
这个话题,终于被摆到了帝国最高决策殿堂的明面之上。
一股无形的却足以牵动无数人心弦的波澜,在这肃穆的殿堂内,悄然荡开。
淳于越恳切乃至带着几分硬谏意味的陈词。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麒麟殿内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殿内百官,无论是与扶苏交好者,还是暗中属意赢子夜者,抑或是单纯观望者,此刻都屏住了呼吸。
目光在淳于越,御座上的嬴政,以及长公子扶苏之间来回逡巡。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压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尚未等龙台之上那至高无上的身影做出任何反应,一道温润却带着明显焦急与坚决的声音,猛地从皇子班列中响起!
“父皇!淳于博士之言,儿臣万不敢受!”
只见长公子扶苏,此刻脸色微微涨红,眼中充满了不安与诚挚。
他快步出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随即转向淳于越,声音清晰而急切!
“博士厚爱,扶苏心领。”
“然立储之事,关乎国运,岂可仅以长幼论之?”
“扶苏虽痴长几岁,然德薄才浅,于国于民,未有尺寸之功,岂敢觊觎储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抬头望向御座方向,朗声道:“父皇!”
“六弟子夜,天纵英才,文韬武略,冠绝当世!”
“北定匈奴,西破安息,拓土千里,扬威域外,更献治国安邦之良策,此皆不世之功,社稷之幸!”
“儿臣以为,若论功绩,论才德,论对帝国未来之裨益,六弟远胜扶苏百倍!”
“储君之位,非六弟莫属!”
“儿臣恳请父皇,明察秋毫,立贤为嗣,则大秦幸甚,天下幸甚!”
扶苏这番话,石破天惊!!!
不仅明确拒绝了淳于越推举自己的提议,更是旗帜鲜明,情真意切地举荐了六弟赢子夜!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许多大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扶苏。
主动让储?
这在大秦立国以来,甚至在整个春秋战国的历史上,都极为罕见!
尤其是扶苏举荐的,还是那位功勋赫赫,声望正如日中天的六公子!
这…这是真心的谦让,还是以退为进的谋略?
亦或是兄弟情深?
淳于越显然也没料到扶苏会如此反应,而且是如此坚定地反驳自己,甚至直接举荐赢子夜。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脸上露出不赞同甚至有些痛心的神色。
他上前一步,对着扶苏,也对着满朝文武,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学究式的固执与维护礼法的使命感。
“长公子此言差矣!”
“老臣并非不知六公子之功勋。”
“然,储君之位,非仅论一时之功!”
“周礼宗法,贵贱有序,长幼有别。”
“嫡长子继承,乃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
“我大秦自孝公以来,虽重法度,然于国本传承,亦遵循此道,以定人心,防纷争!”
“此乃祖宗成法,国家柱石,岂可轻废?”
他转向嬴政,拱手道:“陛下!六公子之功,自当厚赏,然此与立储,不可混为一谈。”
“长公子仁孝宽厚,素有贤名,若立为储,上合天理,下顺人情,更能彰显陛下遵礼守法,垂范后世之圣德!”
“若舍长立幼,虽或有功,然恐开后世以力夺嫡之恶例,动摇国本,祸乱之源啊陛下!”
淳于越不愧是饱读诗书,深研礼法的老儒,一番话引经据典。
将立嫡立长的“大义”抬到了维护国家根本稳定,防止后世纷争的高度,言辞恳切,逻辑严密!
然而,扶苏既然已经开口,似乎也豁出去了。
他迎着淳于越的目光,虽依旧恭敬,却毫不退让!
“博士所言礼法,扶苏岂敢不知?”
“然,法理之外,尚有实情!”
“昔尧舜禅让,传于贤者,未闻必传长子。”
“周室东迁,礼乐崩坏,诸侯力政,岂是长幼之序所能维系?”
“治国安邦,需的是能安天下,强社稷,御外侮的雄主贤君!而非仅仅合乎礼法的守成之人!”
他越说越流畅,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六弟之才,非止于开疆拓土。”
“其麾下人才济济,文武兼备,其治国之策,深谋远虑,其胸襟气度,能容百家!”
“此等雄才伟略,正是我大秦如今开万世基业所需!”
“若拘泥于嫡长古礼,弃明珠而取瓦砾,岂非因小失大,误国误民?”
“扶苏无才,若因此等虚名而阻碍贤弟,致使帝国未来蒙尘,扶苏百死莫赎!!!”
扶苏的驳斥,虽然依旧带着儒雅的底色,但却直指核心——
时代的需要,与能力的匹配。
他引用上古禅让,暗指变通,指出礼法在乱世中的无力,强调实际治国能力的重要性。
这番言论,不仅让淳于越一时语塞,更让殿中不少务实派,法家背景或军功出身的官员暗自点头。
淳于越脸色有些发青,他显然低估了这位平日温文尔雅的学生,在关键问题上的坚持与思辨能力。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再辩,殿中又站出几人。
“长公子此言,虽有其理,然未免过于偏颇。”
出声的是另一位儒士,博士叔孙通。
他面容圆滑,善于察言观色,此刻出列,声音不疾不徐。
“立贤固然重要,然贤之一字,标准何在?功高即可为贤乎?”
“若人人皆以功高自诩,觊觎大位,则朝廷纲纪何存?”
“嫡长之序,正是定纷止争,维系朝野安宁的最明晰,最无争议之标准!”
“六公子之功,朝廷自有封赏,足以显荣,然储位关乎国体,不可与寻常功劳等同视之!”
紧接着!
又一位儒臣周青臣出列附和。
“叔孙博士所言极是!且长公子仁德,天下皆知。”
“为君者,未必需事事亲为开疆,能任用贤能,垂拱而治,使天下各得其所,亦是明君。”
“若因六公子善战善谋,便以为长公子不配为储,岂非一叶障目?”
同时,更有负责掌管典籍,精于历算的儒生张苍,从另一个角度补充。
“臣观史册,凡废长立幼之国,鲜有不生内乱者。”
“晋之骊姬乱晋,齐之诸子争位,皆殷鉴不远。”
“立嫡以长,乃消弭隐患,保社稷平稳传承之良法!”
“长公子仁厚,正可调和鼎鼐,使功臣安于位,百姓乐于业,此亦大功也!”
就在这争论趋于白热化,扶苏略显窘迫之际……
龙台之上,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威严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