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村庄清晨的宁静。
陈麦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又像是被注入了最后的疯狂,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座挂着白灯笼的院子。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上,每一步都溅起血来。
林浅紧随其后,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
院门口,几个穿着孝服的亲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哭喊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林默、陆衡和周叙白三人停在了车旁,没有跟进去。
这是陈麦的家事,是他的战场,他们是后援,不是主角。
一个穿着干部夹克的中年男人闻声从院里快步走出,应该是村里的负责人,脸上带着询问和一丝警惕。
周叙白上前一步,主动迎了上去。
他没有递烟,也没有过分热情,只是微微颔首,言辞恳切而又保持着距离。
“您好,我们是陈麦的朋友,连夜从帝都送他回来的。”
“路上刚得到消息,实在是……唉。给村里添麻烦了。”
周叙白几句话,就清晰地交代了身份、来意,并把姿态放得很低,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沉稳气场。
那村干部原本准备好的一套盘问说辞,瞬间被堵了回去,只能跟着叹气:“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去看看吧。”
另一边,陆衡的动作更加直接。
他的视线在院门口忙碌的人群中一扫,就锁定了那个脖子上挂着毛巾、手里拿着账本,不断调度指挥的“大总管”。
陆衡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在那人面前站定。
“老叔是吧?”
那人被陆衡的气势镇住,愣愣地点头。
陆衡二话不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崭新钞票,厚得像一块砖头,直接塞进那总管怀里。
“这里面的事,全部用最好的。”
“酒席、师傅、材料,所有开销,我们全包了。”
陆衡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只有一个要求,办得风光,办得体面。别让叔叔阿姨再为一分钱操心。”
那总管抱着那沓至少五万起步的现金,手都开始哆嗦,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帝都来的老板?这排场……
林默将这一切尽收心底,什么都没说。
此时,院子里已经传来了更令人揪心的哭声。
陈麦冲进了灵堂。
灵堂正中停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木,前面摆着一张遗像。
照片上的舅舅,正憨厚地笑着。
“舅!”
陈麦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对着那张黑白照片,压抑了一路、积攒了一辈子的悲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嚎啕大哭,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几乎要背过气去。
林浅快步跟进来,跪坐在他身边。
她没有说一句“节哀”,也没有去拉他。
她只是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默默地递到他手边,然后伸出手,扶住他因为过度悲恸而摇摇欲在坠的身体。
无声的陪伴,是此刻最坚实的力量。
灵堂里,亲戚们的哭声、哀乐声混杂在一起,悲伤的气氛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这片悲戚。
“哟,这不是我们老陈家在大城市发财的大侄子嘛!”
一个烫着卷发、穿着不合时宜的鲜艳外套的中年妇女,抱着胳膊,站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她的目标不是跪在地上的陈麦,而是旁边一个早已哭得红肿了双目的妇人,陈麦的母亲。
“我说嫂子啊,你可真有福气。儿子在外面挣大钱,连亲舅舅病危都不回来,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回来哭给谁看呐?早干嘛去了?”
“人都走了,这假惺惺的样子,有什么用!”
这话一出,整个灵堂的哭声都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那个女人和陈麦母亲身上。
陈麦的母亲身体一晃,本就惨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跪在地上的陈麦,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女人。
“你……说……什……么……”
他的身体气得剧烈发抖,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爬起来去理论。
林浅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陈麦!别冲动!这是你舅舅的灵堂!”
林浅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道。
陈麦的理智在燃烧,但他被林浅按着,一时竟挣脱不开,只能像一头困兽,发出愤怒的低吼。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传到了院外的林默耳朵里。
林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脸上瞬间挂上了一副比死了亲爹还要悲痛的表情,迈步走进了灵堂。
他没有去看陈麦,也没有去看那个挑事的表姨。
他径直走到灵堂正中,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用一种悲伤到极致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最后,他的视线“艰难”地锁定在了那个卷发女人身上。
他动了。
他迈着沉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个表姨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林默从西装口袋里,无比郑重地掏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
“哎呀!大妹子!”
林默一开口,就是一声比杀猪还凄厉的号哭,那音量,瞬间盖过了现场所有的声音。
他一把抓住那表姨的手,另一只手拿着手帕,就往人家脸上“擦”了过去。
“你可真是我们老陈家的好亲戚啊!你看看你,你看你为我哥们儿他舅哭的!嗓子都哑了!这眼睛肿的,跟桃儿似的!”
林默一边大力地用手帕在那女人脸上胡乱揉搓,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不像我们这些外人,心里难受,嘴笨!说不出这么情真意切的话啊!我们只会干着急!”
整个灵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干蒙了。
包括那个卷发表姨,她被林默抓着手,脸上被一块手帕蹂躏着,大脑一片空白,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哭了?她嗓子什么时候哑了?
这他妈是谁啊?!
林默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他顺势高高举起两人交握的手,对着满堂宾客,用尽全身力气,悲愤地宣告:
“大家快看!大家都看看!”
“什么叫真感情!这就叫真感情!”
“钱财都是身外物!这份为了亲人哭到昏天黑地的心意,才是最宝贵的!”
林默猛地一转头,死死盯住那个已经彻底石化的表姨,脸上挤出一个“感天动地”的笑容。
“大妹子!你放心!你的这份心意,我们都看见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兄弟陈麦给长辈磕头答谢的时候,你!”
林默用手指着她。
“你必须站第一排!第一个接受回礼!不然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晚辈!”
轰!
表姨的脸,瞬间从错愕的苍白,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的亲戚、邻里,投来的目光,从最初的惊愕,变成了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和嘲弄。
站第一排接受回礼?
那是什么位置?那是至亲长辈,是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站的位置!
她一个远房亲戚,刚刚还在这里嚼舌根,现在被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演员”架到火上烤。
接受?她没那个脸!
不接受?那就是当众承认自己刚才都是放屁,自己根本没那么“情真意切”!
她的脸皮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一寸寸地剥了下来,扔在地上反复践踏。
“我……我……”
她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成了全场的笑话。
最终,她猛地甩开林默的手,捂着脸,在周围人压抑不住的窃笑声中,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躲到了角落里,再也不敢冒头。
一场足以让陈麦一家颜面扫地的风波,就这么被林默用一种离奇荒诞的方式,瞬间化解。
灵堂内,尴尬的寂静只持续了几秒。
林默收起了那副夸张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呼天抢地的疯子不是他。
他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陈麦。
陈麦也正抬着头,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并不算多魁梧,此刻却像一座山,为他挡住了所有来自世间的恶意。
眼中的泪水,再次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泪水里,却带上了一丝滚烫的暖意。
林默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走回灵堂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