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国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御花园里的银杏叶已染上金黄。毛草灵站在飞檐亭中,手中握着一卷从长安来的密信,信纸在秋风中微微颤动。
信是她的生母、大唐已故宰相夫人托人辗转送来的,距母亲离世已有三年。这封信,是母亲临终前所写,在府中封存多年,直至毛氏平反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灵儿吾儿:
若你读到这封信,母亲恐已不在人世。十年前那场变故,为娘知你委屈。你父含冤而死,毛氏一夜倾覆,你流落风尘,皆是权谋之争所害。今圣上英明,为毛氏平反昭雪,追封你父为忠烈公,你兄现已在朝中任职。
听闻你在乞儿国贵为凤主,助国君开创盛世,母亲欣慰之余,亦感心酸。你本是我大唐宰相嫡女,金枝玉叶,却要流落异乡,以青楼出身之身周旋于蛮荒之国。母亲临终唯一心愿,便是你能回归故土,以忠烈公之女的身份,受我大唐封赏,享一世尊荣。
使者不日将抵乞儿国,带来圣上亲笔诏书,许你回国封为‘国后夫人’,食邑千户,位同公主。灵儿,回家吧。长安的牡丹,还在等着你。”
信纸边缘有泪渍晕开的痕迹,不知是母亲的,还是毛草灵自己的。
“凤主,风大了,回宫吧。”贴身侍女芸香轻声提醒,将一件孔雀金丝披风搭在她肩上。
毛草灵将信仔细叠好,收入袖中:“陛下在何处?”
“在御书房与户部尚书议事,关于明年推广新式农具之事。”
“去御书房。”
穿过长长的回廊,秋风卷起落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乞儿国的皇宫与大唐的宫城风格迥异——这里没有朱红高墙、琉璃瓦顶,而是用本地特有的青石和原木建造,依山而筑,层层叠叠,与自然融为一体。
十年前初到此处时,毛草灵只觉得粗陋不堪,心心念念都是长安的繁华。如今再看,每一处石阶、每一扇木窗,都浸染着她十年的光阴。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皇帝宇文昊低沉的声音:“……北境三州的试点成效显著,亩产增两成。但新农具造价不菲,普通农户难以承担。朕意,由朝廷补贴五成,余下五成可分期偿还,三年内还清即可。”
户部尚书有些迟疑:“陛下,这补贴数额巨大,国库恐难支撑。”
“从朕的内帑拨一半。”宇文昊斩钉截铁,“民生之事,刻不容缓。”
毛草灵在门外驻足,心头涌起复杂情绪。这个当年被她视为“蛮荒之国君主”的男人,十年来以惊人的智慧和胸襟,将乞儿国从边陲小邦治理成西域强盛之国。而她自己,也从那个一心想着如何在这异乡活下去的青楼女子,成长为能与他并肩治国的凤主。
她推门而入。
宇文昊抬头,眼中立刻漾开暖意,示意户部尚书退下。待书房只剩二人,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手这么凉,又在风口站久了?”
“收到一封家书。”毛草灵直截了当,从袖中取出那封信。
宇文昊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看完后,他将信放在案上,沉默良久。
“你如何想?”他最终问道,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毛草灵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峦:“我十五岁离开长安时,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那时父亲刚被处死,母亲和兄长流放岭南,我被人从家中拖出,像货物一样塞进马车,辗转卖入青楼。”
她转过身,眼中水光潋滟:“十年了,宇文昊。我午夜梦回,常常梦见长安的春日,曲江池边的桃花,朱雀大街上的车马,还有家里后园那株我亲手种下的海棠。”
宇文昊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所以你想回去?”
“我想。”毛草灵诚实地说,感觉到他手臂的僵硬,“但我不知道,我想回的是那个真实的长安,还是记忆里被我美化了的故乡。”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地图展开——这是她这些年派人绘制的大唐与西域诸国详图。长安只是地图东侧的一个点,而乞儿国占据着西域的大片疆域。
“这十年,我协助你改革税制,推行科举,兴修水利,发展商贸。我们打通了西域商路,让乞儿国的玉石、骏马、香料源源不断输往中原,也引来大唐的丝绸、瓷器、书籍。”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如今乞儿国国富民强,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这里,有我一生的心血。”
宇文昊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也有我们共同的岁月。灵儿,我不想逼你,但乞儿国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我知道。”毛草灵靠在他怀里,闭上眼,“可母亲的信让我想起,我终究是大唐子民,是毛氏家族的女儿。父亲冤死,家族蒙羞,如今终于平反,我若连回去祭拜一次都不肯……”
她的声音哽咽了。
宇文昊将她转过来,捧起她的脸:“那就回去。我陪你回长安,以乞儿国君主的身份,正式访问大唐。你可以祭拜父母,会见亲人,看看故土。然后——”
“然后我要选择,是留下,还是回来。”毛草灵接下他的话。
两人相视无言,眼中都有千言万语。
十年来,他们并肩走过无数风雨——从她初入后宫时众妃的刁难,到朝堂上老臣的排挤;从三年前的边境叛乱,到去年的大旱饥荒。他们争吵过,冷战过,也曾因为政见不同在朝堂上争执不下。但每一次危机,最终都让他们更加信任彼此,更加紧密相依。
可这份感情,能否抵得过故土的召唤?能否让她放弃“回归正统”的机会,继续以一个“冒牌公主”的身份,留在异国他乡?
“使者三日后抵达。”宇文昊松开手,走到案前,拿起另一份文书,“这是探子传回的消息。大唐皇帝确实有意封你为国后夫人,但朝中对此有分歧。一部分大臣认为你助乞儿国壮大,对大唐构成威胁;另一部分则认为你虽为女流,但治国才能卓越,若能回归,可助大唐稳定西域。”
毛草灵苦笑:“原来我回不回去,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事。”
“从来都不是。”宇文昊目光深沉,“你是毛草灵,但也是乞儿国凤主。你的每一个选择,都牵动着两国关系,影响着万千百姓。”
窗外传来钟声,是宫中报时的钟鸣。毛草灵忽然想起,十年前她刚入乞儿国皇宫时,最不习惯的就是这钟声——与长安钟楼清越悠扬的钟声不同,这里的钟声浑厚沉郁,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呼唤。
如今,这钟声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见见使者。”她说,“亲自听听长安的消息,亲眼看看故国来的人。”
三日后,大唐使者团抵达乞儿国都城。
正殿之上,毛草灵与宇文昊并坐主位。使者为首的是鸿胪寺卿李文渊,一位年过五旬、须发花白的老臣。他身后跟着十二名随从,捧着锦盒、卷轴等物。
行礼完毕,李文渊呈上国书,宇文昊接过,转递给毛草灵。
国书内容与母亲信中所说基本一致:大唐皇帝感念毛氏的家忠烈,追封其父,赦免其族,并特准毛草灵回国受封。言辞恳切,礼数周全。
毛草灵看完,将国书放在一旁:“李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长安如今景况如何?曲江池的荷花可还盛开?朱雀大街是否依然繁华?”
李文渊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些,随即恭敬答道:“回凤主,长安一切安好。今夏曲江池荷花盛开时,圣上还特准百姓入园观赏,与民同乐。朱雀大街新修了排水渠,雨季不再积水,商贾云集,更胜往昔。”
他顿了顿,补充道:“圣上特命微臣带来一些长安特产——德福斋的糕点、西市胡商贩的香料、还有凤主旧宅中那株海棠今年结的果子制成的蜜饯。”
随从奉上锦盒。毛草灵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海棠蜜饯,晶莹透亮,散着熟悉的甜香。
她捏起一颗放入口中,熟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瞬间将她带回十五岁那年的春天——父亲还在世,兄长刚中进士,全家在后园赏花,她调皮地爬上树摘海棠果,母亲在树下焦急地喊她小心。
甜中带酸,一如往事。
“母亲……走时可安详?”她轻声问。
李文渊叹息:“夫人是在睡梦中离世的,很安详。临终前一直念叨凤主的名字,说此生最大遗憾,就是未能见您最后一面。”
毛草灵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
殿中一片寂静。宇文昊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
良久,毛草灵睁开眼,已恢复平静:“多谢李大人告知。请大人在驿馆好生歇息,三日后,本宫会给出答复。”
使者退下后,毛草灵独自去了宫中的观星台。
这是她入宫第五年时,宇文昊为她建造的。台高九丈,是都城的最高处,站在台上可俯瞰全城,夜可观星象。她常在此处思考国事,也在此处遥望东方——长安的方向。
今夜星空璀璨,银河横跨天际。毛草灵凭栏而立,夜风吹起她的衣袂。
“凤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回头,是芸香,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这个当年随她一起从青楼来到乞儿国的小丫鬟,如今已是宫中女官之首。
“你怎么来了?”
“奴婢知道凤主心烦时,总会来这里。”芸香将灯笼挂在栏杆上,站到她身边,“奴婢刚才去驿馆送东西,听到李大人与随从交谈。”
毛草灵挑眉:“说了什么?”
“李大人说,长安如今虽繁华,但朝中党争激烈,几位皇子为争储位明争暗斗。圣上年事已高,恐难掌控局面。”芸香压低声音,“他还说,圣上此次力排众议要接凤主回国,也是想借您的威望和才能,平衡朝中势力。”
毛草灵冷笑:“原来如此。十年了,长安还是那个长安,权力之争从未停歇。”
“李大人还说……”芸香犹豫了一下,“说如果凤主回去,可能会被许配给某位皇子,以巩固毛的本家在新朝的地位。”
毛草灵猛地转身:“此话当真?”
“是奴婢亲耳所闻。李大人说,二皇子与三皇子都对凤主志在必得,毕竟您不仅是忠烈公之女,更有治理一国之才,谁得您助力,储位之争便多一分胜算。”
毛草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早该想到的。政治从来都是如此现实、如此残酷。她以为的“归乡”,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一枚可以挪动的棋子,一件可以交换的筹码。
“陛下知道吗?”她问。
“奴婢已禀报陛下。”芸香说,“陛下听后,只说了一句:‘让她自己选’。”
毛草灵望向皇宫的方向,灯火通明处,是宇文昊处理政务的御书房。此刻他一定也在思考,在权衡,在等待她的决定。
“芸香,如果你是我,会如何选?”她忽然问。
芸香沉默片刻:“奴婢不敢妄言。但奴婢记得,十年前我们离开青楼时,老妈子拉着您的手说:‘丫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是福是祸,都得自己承担。’”
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光:“这十年,奴婢看着凤主从战战兢兢的‘假公主’,成长为受万民敬仰的真凤主。您改革税制时,被老臣当庭指责‘妇人之见’;您推广新农具时,亲自下田示范,手上磨出血泡;您整顿吏治,查办贪官,半夜收到恐吓信……”
“这些,长安的那些皇子会懂吗?他们会让您继续做这些事吗?还是会把您关在后宅,让您相夫教子,做个‘贤良淑德’的国后夫人?”
毛草灵怔怔地看着芸香。这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丫头,说出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是啊,她已不是十五岁的毛草灵了。那个女孩在青楼里学琴棋书画,想的是如何取悦男人,如何在风尘中保全自己。而现在的她,是参与制定国策、影响千万人生计的凤主。
她回得去吗?即便回去,她还是她吗?
“凤主请看。”芸香指向观星台下。
毛草灵俯身望去。夜色中的都城,万家灯火如星辰洒落人间。更远处,农庄的炊烟刚刚熄灭,作坊的灯火还亮着——那是她推动建立的纺织工坊,雇用的多是贫苦妇人,让她们有了自食其力的机会。
她想起三个月前巡视北境时,一个老农拉着她的手说:“凤主,托您的福,我家今年收了三十石粮食,儿子能上学堂了。您是我们乞儿国的福星啊!”
她想起去年大旱,她与宇文昊亲赴灾区,开仓放粮,组织打井。一个妇人将唯一的水囊递给她:“凤主,您喝口水吧,您比我们更辛苦。”
她想起宫中学堂里,那些贵族女子和贫民女孩坐在一起读书识字——这是她力排众议推行的政策:“女子亦当明理,方能为国育才。”
这些,都是她在乞儿国十年留下的印记。
而在长安,她留下的只有十五岁前的记忆,和一个“罪臣之女”的过往。
“芸香,取纸笔来。”毛草灵忽然道。
她在观星台的石桌上铺开纸张,提笔蘸墨。灯笼的光晕染开,映着她坚定的侧脸。
第一封信,写给大唐皇帝:
“臣女毛草灵叩首:承蒙圣恩,追封先父,赦免家族,臣女感激涕零。然臣女远嫁乞儿国已十载,于此成婚立业,辅佐国君,已视此为国,视民如子。乞儿国君民待臣女以诚,委臣女以重任,臣女不敢负之。今乞儿国与大唐交好,边境安宁,商贸繁荣,此乃两国之福。臣女愿继续留在此处,做沟通两邦之桥梁,护边民之安宁。归国之恩,臣女心领,然实难从命。惟愿圣上体恤,准臣女以乞儿国凤主之身份,永世促进两国友好。”
第二封信,写给兄长:
“兄长如晤:闻家中平反,兄已入朝为官,妹欣喜难眠。母亲临终之憾,妹亦痛彻心扉。然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妹在乞儿国十年,于此成家立业,于此实现抱负。此处有妹倾注心血之改革,有信赖妹之百姓,更有与妹并肩十年之良人。长安虽好,终是旧梦;乞儿国虽远,已是吾乡。愿兄在朝堂之上,秉持父亲遗志,忠君爱民,光耀门楣。妹虽远在异国,心与兄同。他日若有缘,盼兄能来乞儿国一聚,妹当扫榻相迎。”
第三封信,写给李文渊:
“李大人台鉴:大人远道而来,厚礼情深,草灵铭记于心。然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十年前,草灵以戴罪之身离唐,本已无归路;十年后,草灵以凤主之身留乞儿国,亦是新征程。长安海棠,永存梦中;西域胡杨,已植心上。请大人回禀圣上,草灵愿永为大唐之友,乞儿国之凤,促两国世代交好。所赠之物,惟留海棠蜜饯一盒,以寄乡思。余物奉还,万望海涵。”
写罢,她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
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
芸香默默研墨,轻声道:“凤主,您不后悔吗?”
“后悔?”毛草灵望向东方,天际已泛出鱼肚白,“若我十五岁时有机会选择,或许会选不同的路。但如今三十五岁的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她拿起那颗海棠蜜饯的锦盒,打开,又取出一颗放入口中。
“长安的味道,我会永远记得。但乞儿国,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晨光破晓,第一缕阳光照在观星台上,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皇宫的晨钟响起,浑厚沉郁,唤醒新的一天。
毛草灵将三封信装入信封,交给芸香:“今日朝会后,请陛下过目。若他无异议,便正式回复大唐使者。”
“是。”芸香接过信,犹豫了一下,“凤主,您要不要亲自告诉陛下您的决定?”
毛草灵微笑:“他早就知道了。这十年来,我每一个决定,他都能提前猜到。”
她转身走下观星台,裙裾在晨风中飞扬。
石阶下,宇文昊站在那里,朝她伸出手。阳光照在他身上,龙袍上的金线闪闪发光。
“都处理好了?”他问,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和理解。
毛草灵将手放入他掌心,温暖从指尖传到心头:“好了。我选择留下,和你一起,和乞儿国一起。”
宇文昊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后悔?”
“不后悔。”她答得斩钉截铁,“长安是我回不去的故乡,乞儿国是我亲手建设的家园。我选择家园。”
两人并肩走向朝阳升起的东方。身后,观星台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曳,像是为某个旧梦守夜。
而前方,皇宫大殿的朝会即将开始,新一天的国事等待处理,新的改革等待推行,新的十年等待书写。
毛草灵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她将永远背负“异国之主”的身份,意味着她与故土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千山万水,还有政治与身份的鸿沟。
但她不惧。
因为她已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而活的青楼女子,也不是那个渴望回归正统的流亡贵女。她是毛草灵,乞儿国凤主,一个有自己的国土、自己的百姓、自己的抱负的女人。
镜花水月长安梦,胡杨挺立西域风。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第19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