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鼎六年,九月初三,瀛州,京都港。
晨雾中的海面泛着铁灰色的光。当三艘“镇海”级巨舰的轮廓缓缓破雾而出时,码头上的孟常眯起了眼睛。他身后,三千白虎营将士肃立如林,黑甲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质感。
巨舰靠岸,跳板放下。
最先涌下船的是一股混杂的气味,汗味、海腥味、还有长途航行后特有的酸腐气。
然后才是人:面色蜡黄却眼神灼亮的农人,紧紧攥着孩子手的妇人,背着破包袱却挺直腰板的青年。
孟常向前几步,朗声道:“奉威国公令,瀛州驻军都统制孟常,在此迎我大奉子民!”
声音在码头传开。
原本还有些惶恐不安的移民们,听到“大奉子民”四字,不少人眼眶一热。
“是孟将军!”
“真有大军在!”
“咱们……真到了!”
混乱中,官兵开始按船次、地域分列队伍。书吏们捧着名册,唱名核对:“宛平县李家村,李大头一家七口——”
“在!在!”李大头连忙举手,带着五个儿子往前挤。
“苏州沈氏,沈文谦等三十一口——”
一群绸衫少年垂头丧气地走出队伍,与周围那些虽衣衫褴褛却满眼希望的农人形成鲜明对比。
孟常目光扫过这两拨人,心里明镜似的。他招来副将,低声吩咐:“沈家那些人,直接送去北山银矿区。拨一队兵看着,让他们在矿区外围建营房、修路。记住,活要干,饭也给吃饱,但不许他们接触矿脉核心。”
“是。”副将领命而去。
孟常又看向李大头这样的普通移民,声音提高了些:“诸位!土地已划分完毕!按户授田,每户百亩!现在,随军士去领田契、农具、粮种!”
人群爆发出欢呼。
京都郊外,原属倭国大名“足利家”的庄园。
这片土地依山傍水,水田阡陌纵横,旱地平整肥沃,曾是足利家世代经营的根基。如今,足利家男子已在今春的战事中死绝,女子孩童被迁往内陆安置,庄园便空了出来。
白虎营的军士用石灰划出界线,每百亩一块,插上木牌,牌子上用墨笔写着新主人的名字。
李大头站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地前,呆呆的。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黑油油的,攥在手里能捏出油来。三亩薄田种了一辈子的手,第一次触摸到这样的沃土。
“爹,这……这真是咱家的?”大儿子李大有声音发颤。
“白纸黑字,盖着大印呢。”李大头从怀里掏出那张田契,看了又看,忽然老泪纵横,“你爷爷,你太爷爷,做梦都不敢想……百亩啊……”
旁边几块地里,其他移民也差不多反应。有人跪在地上磕头,有人抱着田埂又哭又笑,几个青年直接在地里翻起了跟头。
军士们在一旁看着,脸上也露出笑意。一个年轻校尉高声道:“都别光顾着高兴!农具在那边棚子里领,一人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袋麦种!今天把窝棚搭起来,明天就开始翻地!十月前种下冬麦,明年夏天就有收成!”
人群轰然应诺,涌向农具棚。
五日后,黄昏。
这条溪水从山上流下,灌溉着下游数百亩新分的田地,也流经一个残留的倭人村落。
柱子,就是津州港那个眼睛发亮的青年,和几个同乡在溪边挖渠,想引水灌田。
几个倭人村民从上游下来,手里拎着木桶,看样子是来打水。双方语言不通,比划了几下,倭人指着溪水摇头,又指指柱子他们挖的渠,神情激动。
柱子听不懂,但看懂了对方不想让他们动水。
他想起赵瘸子说过的话:“到了那边,腰杆挺直!那是大奉的土地!”
他梗着脖子,继续挖。
一个倭人老汉突然冲上来,抓住他的锄头。柱子年轻气盛,一推,老汉踉跄倒地。这下炸了锅,十几个倭人村民围上来,手持棍棒农具,呜哩哇啦叫着。柱子这边七八个青年也不示弱,举起锄头对峙。
消息传到村里时,李大头正在搭灶台。
他扔下泥铲就往溪边跑,五个儿子紧随其后。等他们赶到,两边已经打起来了。锄头对棍棒,泥块乱飞,喝骂声、痛呼声混成一片。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大奉移民,也有倭人村民,各自站成一团,紧张地看着。
“住手!”
马蹄声如雷,一队黑甲骑兵疾驰而至,为首者正是孟常。白虎营士兵迅速分开人群,将斗殴双方隔开。
柱子额头破了,血流了半脸,却还瞪着眼。对面几个倭人也有伤,最严重的一个抱着胳膊,明显骨折了。
孟常下马,扫视全场。他用倭语问那几个倭人:“为何动手?”
倭人老汉跪倒在地,指着溪水,又指指柱子他们挖了一半的渠,急促地说着什么。通译低声翻译:“他们说,这溪水是村子世代用的,大奉人挖渠改道,下游的田就没了水源。”
孟常看向柱子:“你怎么说?”
柱子抹了把血,大声道:“将军!这地是朝廷分给俺们的!俺们挖渠引水浇自己的田,有什么错?他们上来就抢俺锄头,还先动手!”
周围的大奉移民纷纷附和:“对!是他们先动手!”
“这溪水又不是他们家的!”
“俺们种的是大奉的地!”
孟常沉默片刻,忽然问:“打赢了吗?”
柱子一愣,下意识挺胸:“打、打赢了!他们没打过俺们!”
孟常点头,转身对通译道:“告诉这些倭人:溪水属公,凡大奉子民皆可取用。他们动手袭击大奉百姓,按律当罚。”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参与斗殴者,全部送去北山矿坑,服苦役三月。敢还手反抗的——”
他瞥了一眼那个骨折的倭人,“加役半年。”
通译高声用倭语宣布。
倭人村民瞬间面如死灰。那老汉瘫坐在地,嘴唇哆嗦,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几个年轻倭人想争辩,被白虎营士兵上前按住,捆了起来。
孟常又看向柱子等人,语气缓和了些:“你们虽有争执,但倭人先动手,你们属自卫。且——”
他扫了眼地上几根折断的倭人棍棒,“打赢了,没丢大奉的脸。不予追究,回去治伤吧。”
柱子等人愣住了。
不止他们,周围所有大奉移民都愣住了。
打赢了……没事?不但没事,还……算是“没丢脸”?
孟常翻身上马,临走前丢下一句话:“记住,在这片土地上,大奉子民,只要不违法乱纪,腰杆就该挺得最直。”
骑兵队呼啸而去。
溪边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柱子摸着自己额头的伤,忽然咧嘴笑了,越笑越大声。旁边几个青年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声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莫名的、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涌动。
李大头站在人群里,看着那几个被捆走的倭人,又看看哈哈大笑的儿子们,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对五个儿子一字一句道:“听见将军的话没?在这片土地上,咱们,是挺直腰杆做人的。”
五个儿子重重点头,眼中亮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