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元节,雪后初晴。
护国寺的山道被宫人连夜清扫出来,御林军列道,旌旗肃穆。
皇帝乘着御辇,缓缓行在山道上。
他倚着软垫,面色比前些日子红润许多,连咳嗽都少了,只是眉宇间总有一种阴森的沉闷。
此际,皇帝透过辇帘缝隙,望着远处巍峨的寺宇飞檐,心中升起一股志得意满的餍足。
果然,神佛是庇佑他的。
若非上苍垂怜,他怎能重活一世,拨乱反正,将那些碍眼的、不忠的,都一一剪除?
如今身子渐好,朝局渐稳,诸多逆子离京,许靖央虽没死,听言也身负重伤。
至今都无消息传回,说不定已经半死不活了!
一切,都在朝着他想要的方向走。
御辇停在寺门前。
住持率众僧早已跪迎。
皇帝下辇,虚扶一把,语气温和:“大师不必多礼,朕今日来,一为还愿,二为祈福。”
“阿弥陀佛,”住持双手合十,“陛下诚心感天,自有神佛庇佑。”
皇帝含笑点头,目光扫过身后随行的众人。
几位肱骨大臣躬身侍立。
贤妃与马昭仪等几位妃嫔,打扮得素净得体,垂首恭顺。
贤妃身侧,站着一名身穿浅碧宫装的沈明彩。
她低眉顺目,姿态恭敬,只在皇帝目光掠过时,才极快地抬眸一瞥,又迅速垂下。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转身踏入寺门。
大殿内,檀香袅袅。
皇帝跪于蒲团,虔诚上香,又听住持讲了一卷《金刚经》。
他听得认真,不时颔首,仿佛真有所悟。
经文毕,皇帝起身,对住持道:“朕想去禅室静坐片刻,感悟佛法。”
“陛下请随贫僧来。”
皇帝离去,殿外众人方松了口气。
大臣们三三两两,由知客僧引着去往客院禅房歇息。
贤妃扶着宫女的手,对身侧几位嫔妃温声道:“走了这半日山路,妹妹们也乏了,都去歇歇吧,陛下若要传召,自会派人来请。”
众妃嫔行礼告退。
贤妃这才看向沈明彩,脸上露出惯常的和蔼笑容:“明彩,也扶着本宫回禅房休息吧。”
“是。”
禅房清雅,炭盆早已备好,暖意融融。
贤妃在榻边坐下,沈明彩便自然而然地站到她身后,为她卸下簪环,松散发髻。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贤妃对着铜镜,看着镜中沈明彩专注柔顺的侧脸,忽而轻声一叹。
“委屈你了。”
沈明彩手中玉梳一顿,随即又轻柔梳下:“娘娘何出此言?”
“你一个世家小姐,金尊玉贵长大,如今却在本宫身边,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贤妃语气怜惜,“本宫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沈明彩忙道:“娘娘待我如亲生,事事教导,处处回护,我感恩孝顺还来不及,怎会觉得委屈?”
贤妃从镜中看着她,目光柔和:“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本宫听说,你之前同你父亲吵了一架?这些日子,勇信侯以办公为由离京,年宴当夜也不曾来。”
提起勇信侯,沈明彩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父亲总把我当小孩,不许我在宫中久留,生怕我闯祸,连累侯府。”
贤妃高深莫测地一笑:“你父亲啊,是关心则乱。”
“在他眼里,你永远是需要他护在羽翼下的女儿。”
“却不知,你早已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想做一番事情,证明自己。”
这话说到沈明彩心坎里。
她眼眶微热,手上动作更轻柔几分:“娘娘懂我!我就是要好好表现,做给父亲看,让他知道,我不是只会惹祸的闺阁女子。”
“你有这样的心思,很好,”贤妃赞许道,“女子也该自强,何况你出身侯府,本就该有这份气性。”
这时,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端茶进来,闻言笑着接话:“说起证明自己,奴婢倒想起一事。”
“前阵子沈姑娘为表诚心,不是抄了整整七七四十九遍《心经》吗?”
“奴婢方才听寺里的小沙弥说,后山那座佛塔近日很是灵验,若将诚心所抄的经文供于塔前,必能得佛祖感应,心想事成呢。”
贤妃挑眉,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哦?还有这样的事?”
她转向沈明彩:“若真如此,明彩你倒该去一趟,让你的诚心,被天地神佛知晓。”
沈明彩眼睛一亮:“当真灵验?”
大宫女笑道:“小沙弥说得真切,说前几日有位夫人去供了经文,没多久家中久病的儿子便好转了。”
“咱们既然来了,宁可信其有,何况沈姑娘抄经那般辛苦,若真能得偿所愿,岂不更好?”
沈明彩心动了。
她看向贤妃:“娘娘,那我现在就去?”
贤妃含笑点头:“去吧,本宫这里有人伺候,你不必担心,要多穿些,后山风大。”
沈明彩福身,正要退下,忽又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她转过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期盼:“娘娘,还有一事,不知您何时能替我宣布,验身嬷嬷已经查明,我身子仍是清白的,不曾被人玷污?”
贤妃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大宫女适时上前,亲热地扶住沈明彩的胳膊:“沈姑娘,何必着急呢?最近皇上龙体欠安,心情时好时坏,娘娘日夜操心伺候,实在分不出心神来处理这事。”
“何况,娘娘如今将你留在身边,宫中上下谁不知道?”
“那些乱嚼舌根的,早不敢胡说八道了,等过了这阵子,时机合适了,娘娘自然替你证明,还你清白名声。”
沈明彩眼中光芒黯了黯,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得也是……是我心急了。”
大宫女拍拍她的手:“姑娘放宽心,有娘娘在,谁也委屈不了你。”
沈明彩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又向贤妃行了一礼,转身退出禅房。
房门轻轻合上。
禅房内霎时静了下来。
贤妃脸上那抹和蔼温柔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片漠然的冷。
她放下茶盏,瓷器碰在木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大宫女躬身回到她身侧,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热络,只剩精明与谨慎。
贤妃淡淡开口:“让人跟着她,后山路滑,佛塔年久失修,若有什么意外,也是她诚心礼佛,不慎失足。”
大宫女会意,眼底闪过一抹阴狠:“奴婢明白,定会安排妥当,让她得偿所愿,永侍佛理。”
贤妃重新拿起铜镜,端详镜中自己依旧美丽却已爬上细纹的脸。
“美丽的人如果性格冒失,就是愚蠢,她不堪用,早点除了她,也好让本宫和六公主安心。”
大宫女低声道:“只是可惜了,陛下似乎还想用她呢。”
“有用的人多了,少一个不碍事,”贤妃勾唇,抬手抚了抚鬓角,“去办吧,做得干净些。”
“是。”
大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禅房内,檀香依旧袅袅。
贤妃闭上眼,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仿佛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