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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皇帝下槐郡

    九月半,槐郡的稻子熟了。

    九百里黄云绵延至天际,稻芒似淬火金针在秋风下摇曳。田埂裂罅里钻出熟稻的腥甜,混着青涩的泥土气。迎面而来,仿佛是一道金色的海洋。

    如此壮观的画面,就在宋时安的眼前呈现。

    这样的震撼,只在前一世在东北国营农场见过。

    因为人口过于稠密,人均田亩希少,加之聚居地分散,南方的土地,哪怕是平原一片,稻田也难以连成一片浩海。

    站在田埂之上,宋时安张开了双臂,在秋风的吹拂下,闭上了眼睛,流露出祥和的笑意。

    在一旁,魏忤生便坐在地上,一只手抚在膝盖上,看着他如此行为,也笑了起来。

    站在二人身后,泥土堆起来,稍高一些的水渠上,腰间配剑的心月,高高竖起的马尾,像是船幡般,若游龙浮荡。

    “北凉密探传来消息,齐国境内,大量的粮草已经调集到北境关隘。”这时,魏忤生轻描淡写的说道,“五日之内,预计能调动出十万军队。”

    “传来消息也要五日。”宋时安也毫无波澜的说道,“那现在,军队应当已经在关外了。”

    “如若果决迅速的话,该是如此了。”魏忤生说道。

    “不愧是姬渊啊。”宋时安称赞道,“雷厉风行,毫不拖沓。”

    “他有多厉害,我们也是见识过的。”

    魏忤生并不意外这位雄主会在这个时间节点选择做这种事情。

    不过一般人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时间节点。

    因为大虞的内政,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政权更是在数年之中,属于最稳定的时间段。

    也就是说,他的行动完全出于一种预测——大虞会乱。

    “陈凌和萧群已经断了北凉的辎重补给一年多了。”魏忤生说道,“若真的姬渊南犯,他们可能会袖手旁观。”

    “那就等着北凉陷落吗?”心月十分不爽的说道。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宋时安说道,“他无非就是想让我们与姬渊先行死战,互相消耗,而后再出兵,顺其自然的接管。”

    “枉他也是一代名将,也开始行此等权谋诡计了。”心月对他的观感一下子差了很多。

    “如若是他是一个人,自然不可能这样做。陈凌,应当是和他联手了。”宋时安说道。

    “陈凌与他联手的话,皇帝不可能不知。”魏忤生道,“倘若北方的战事,真的让北凉独自抗敌,这其中若没有皇帝的默许,也不可能成行。”

    这盘棋,下了起来。

    “这样看来,我们是双输的。”心月说道,“无非两种可能性,其一,北凉守住,我军损失惨重,强行被萧群接管。其二,北凉面临失守,萧群顺势增援,无痕的接管北凉,继续抗齐。”

    这么看,此为阳谋。

    “不。”魏忤生表情一凝,补充的说道,“还有便是,北凉失守,齐军占领整个南朔郡,得到了强有力的补充,萧群将承受滔天重压。”

    “要么双输,要么我们单输。”

    轻轻摇了摇头,宋时安说道。

    “这是肉食者该想的事情,更是皇帝该想的事情。”魏忤生说道,“他若要稳定局面,就不应当在这盘棋局上,出现此般双输的局面。”

    “皇帝到底是和齐国在下棋,还是和我们在下棋。”心月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将局势十分精确的概括出来了。

    到底要不要好,完全看皇帝的最后一断。

    魏烨,你的敌人到底是谁?

    攘外必先安内,到底对不对?

    “那就看吧。”宋时安看向这一片稻田,又恢复了舒适的状态,说道,“陛下的船应当已经起行,朝着这边来了。他到底要如何,到时候问他便可。或者,让他自己说。”

    “那就不管了。”魏忤生说道,“此番屯田大典,还是要办得热闹,让老爷子开开心心的。”

    对此,宋时安点了点头:“乐极生悲,还是一直乐下去的前提,那得是‘乐’呀。”

    ………

    仲秋寅时,大河浊浪托起赤金龙舟。

    船首鸱吻衔十二旒珠帘,玄甲羽林卫列阵舷侧如铜钉,映得水面似淬火铁砧。司礼监鸣静鞭九响,惊起沙洲宿雁——那墨点般的雁阵掠过牙樯时,恰被朝阳镀作金箭,嗖嗖射穿河雾。

    此时,夜色漆黑,天空中圆月高悬。

    在大船之上,无数盏明亮的挂灯,发出橙红的光芒,像是打更人手持的夜灯,一点点的照亮船头的视界,将迷雾般的黑夜,徐徐的驱散。

    主船的龙堂之中,除了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外,加上一名老太监站立一旁,空无一人。

    皇帝的状态早就大不如从前,而此次动身东巡时,仅仅这几日的坐船,就让他的状态显得更加的疲惫。

    整宿整宿,难以安眠。

    但那眼眶之中的一对双眸,却出现了生涯晚期,少有的‘肃杀’。

    已然放权的皇帝,原本都以为会一直慈祥到底。

    可竟然流露出这般表情。

    “请太子来。”皇帝直接对一旁的太监说道,“他现在也没有睡。”

    一般来说,皇帝都是至高无上的。召见他人的时候,压根不会管对方正在做些什么。

    可也非常少见的,补充了这么一句不符合人设的话。

    而且,用的是‘请太子’来。

    就好像是在说,就算这个时候让他过来,也并不会打扰于他。

    这位皇帝对太子,充满了尊重。

    “是,陛下。”

    太监连忙下去。

    果然,太子真的没有睡。

    刚传唤没多久,他便穿好衣服,连忙的来到了这主船的大堂之中,也就是艏楼顶楼。

    见到皇帝之后,太子连忙的跪拜道:“儿臣,参见父皇。”

    “子盛,坐我对面。”

    皇帝伸出了手。

    太子缓缓转过头,便看到了一块红布。

    他有些发愣,下一刻太监将红布给徐徐的掀开。

    在他的对面,竟是一张与父皇规格完全相同的龙椅!

    高度一样,宽度一样,上面龙的造型,甚至都是一模一样!

    太子,彻底的惊呆了。

    这难道,又是一次试探吗?

    “子盛,朕让你坐下。”皇帝要求道。

    “儿臣…遵旨。”

    太子不敢犹豫,就这么按照着皇帝的要求,坐在了对面这一张龙椅之上,和他的父皇,彻底的平起平坐了。

    那一瞬间,他固然是紧张的。

    可是,内心的欣喜之情,也不加以掩饰。

    “先前,朕也让子裕坐过龙椅。”皇帝突然道。

    这话可把太子吓得不轻。

    什么意思?

    坐就等于完了?

    “他哭哭啼啼的跪在了地上说不敢。”皇帝威严的提起道,“是朕,将他拽起,强行的按在了龙椅之上。”

    太子低下头,虔诚的聆听,不敢发出一丝的声音。

    “子裕,没有任何问题。”皇帝说道,“他的确,能当一个合格的储君,就像是他死去的大哥一样。”

    太子,开始哆嗦了。

    自己之前借着锦衣卫的口骂老头子,当时吓得要死,生怕对方生气,把自己给撤了,足足一晚上没有睡着。

    难道说,皇帝陛下要在这个时候翻旧账了吗?

    “但是,大虞的现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能够镇得住的。”

    皇帝缓缓的抬起沉重的手,对着这个战战兢兢的儿子,眼前已然有些模糊,他的脸自己看得不是那般清晰,甚至还有些重影,手也在抖,可语气却依旧是那般掷地有声:“你,就是朕心仪的储君。”

    “……”这话一说出来,太子眼眶一酸涩,当场就泪目了。捂着自己的嘴巴,他哽咽的说道,“谢父皇…谢父皇。”

    皇帝,从来没有肯定过自己。

    那些赞许,都是因为‘功劳’而就事论事。

    而这些,也都来自于宋时安的屡建奇功。

    仿佛自己,并不重要。

    他跟其余的皇子相比,毫无优点。

    这大虞的皇位,因为必须要传承下去,所以就选择了自己。

    是我可,不是我也可。

    所以,他恨自己的爹,对他们这么这么的狠。

    不过这些,全都在这句肯定中,烟消云散。

    二人,和解了。

    我有一个好爸爸。

    “说吧子盛,你在为何而担忧?”皇帝问道。

    太子此时,也终于能够向这位智慧的,能够承担起自己后盾的父亲求助了:“此番来槐郡的官员中,多为皇亲贵胄,除了肃王外,诸位皇子皆在。而像孙司徒,欧阳轲,尤其是宋靖这样的非勋贵官员,皆未跟随。”

    此番东巡,是一个大典,盛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会出席的。

    但毕竟不是一天两天,天下也需要帝都的运行而维持稳定,所以不少官员都未到来。

    当然,他们家族肯定会出一些人来代表。

    “你怕槐郡出了事情,盛安失守吗?”皇帝问。

    “父亲,我将华政也调了出来,并且军权完全由卫尉(首都警备司令)掌控,盛安绝对不可能失守。”太子笃定的说道。

    华政虽然也是他的亲表哥,也是勋贵,可他跟晋王的关系太亲密了,太子不可能放心他。

    “那你怕的,便是槐郡出事?”皇帝又问。

    “父皇,北凉要出事。”

    太子说到这里,便有些揪心,道:“探子八百里加急,说姬渊已经开始调兵。对此,我也做出了应对,向凉州增派了军队。这次屯田收获的粮食,也能在一月之内,陆续的送去。”

    “北凉。”

    皇帝两个字,便将太子的焦虑给指了出来。

    他,就是他最怕最怕的事情。

    没有什么,比这更加恐惧了。

    “萧群这个时候说北凉不听调也不听宣,完全指挥不动。”太子带着一些气愤的说道,“大有想通过此次齐贼入侵,一举收回政权的意思。”

    像这样的密信,太子都不知道怎么回。

    “勋贵明显就是想接着这个机会削弱宋时安,而且陈凌和萧群二人都写了弹劾的奏章。”太子极其为难的说道,“勋贵和世家一致要如此,我若不答应,恐怕他们会消极应对,甚至说退‘位’让贤。”

    这并不是双方在下棋。

    也不是三方。

    至少,有五方。

    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要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拿捏我这个太子?

    “子盛。”皇帝笑了,提醒道,“你觉得姬渊这个时候南犯,是在蒙吗?”

    “父皇,儿子也知道姬渊狡黠多谋,此番必定在他的计划之内,只是没想到那些勋贵,如此咄咄逼人。”

    “因为勋贵的咄咄逼人,也在姬渊的计划之内。”皇帝道。

    姬渊可并非是乱打。

    他就掐准了这个时候,几大势力集团想要清算洗牌的时候,来狠狠的搅局。

    对于勋贵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能够铲除北凉集团了。

    真等这次过了,再想办法整‘新贵’集团,那还可能吗?

    宋时安屯田成功了,势力已然登峰造极了,同时还有一块稳若泰山的边境封地,勋贵们要如何才能与之抗衡?

    短期内的确是没问题。

    可如若屯田推广于天下呢?

    到时候,整个钦州集团绑在一起,估计才能勉强与之平衡。

    可这,是建立在勋贵那边是铁板一块,团结一心。

    因此,此时出手,是必然。

    狗姬渊,太狠了。

    “我想让勋贵退,可勋贵这一退,怕是要北凉危。我想让宋时安退,可他还在槐郡,在这种时候削弱其兵权,怕是引起对方恐慌,从而兵变。”太子想到这里,头都炸了,“我甚至想自己退一退,可粮跟兵,都分散出去了。”

    太子被将军将得死死。

    他谁都没办法得罪。

    可是,又谁都没有办法不得罪。

    “子盛,记得朕让你监国时,说了些什么吗?”皇帝问道。

    太子想起来了。

    那时,喜公公传了话:

    “朕虽老了,但还有用。”

    皇帝重新提起后,让太子眼中泛出了希冀的光。

    难道说,姬渊预测到的事情,皇帝早就预测到了。

    甚至,预测到了姬渊。

    那他已然拖着如此的病躯,也要东巡槐郡……

    见太子猜到了,皇帝望着他,慈爱说道:“这是最后一程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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