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4-EP2：梅花国王（15）
【但我宁愿选择当一个对错误的事情深信不疑的人，也不愿选择当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毫无信念的人。】——基莲·卡塔尔，2040年。
……
“……此次武装冲突，共计造成70名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安保人员死亡，另有23人重伤。目前，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的会长长间晋三先生已经向东京地区的法院提交诉讼，要求贵方向受害者或受害者家属支付赔偿金、同时将直接引发此次冲突的犯罪嫌疑人移交东京方面。”坐在会议室里的迈克尔·麦克尼尔一板一眼地念着手中的文件，又时不时地停顿片刻、观察办公桌另一侧对手的反应，“这便是东京地区的居民对于此次冲突善后事务的要求了。熊野州长，您意下如何？”
“这就是全部条件？就这些？”
“当然如此。”
戴着墨镜的大阪府知事沉默了片刻，没有就着麦克尼尔所提的条件继续讨论下去。得知大阪警察第5机动大队在京都市郊和来路不明的武装人员爆发冲突且损失惨重后，一直紧盯着麦克尼尔一行人在大阪所作所为的熊野信彦很快意识到看似安分守己、每天都用各种参观活动把日程表排得密不透风的民政局社会课长仍然成功地瞒天过海、策划了些对大阪地区不利的阴谋。
东京地区派来的使者若是始终安分守己，那才是咄咄怪事。即便大阪警察第5机动大队在和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特别机动大队的战斗中惨败，与同僚们一并将大阪管理得如铁桶一般的熊野信彦仍相信大阪方面占据着优势。一旦战况升级，只愿维持现状的GHQ势必居中调停，那时实力更为强大的大阪地区无疑会成为受益方；若这群占据京都的武装人员无论如何都不愿撤离，有着绝对兵力优势的大阪警察部队则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消灭。
但事态的进展却和熊野信彦的设想略有出入。尽管大阪警察部队迅速将第4、第5和第6机动大队集中在京都西南方向、朝京都市区内突破，他们在接下来数日的进攻中始终未能在市内建立稳固的立足点，且伤亡人数依旧持续攀升。在京都前线战斗的大阪警察认为进攻部队火力不足和机动性较差是大阪警察部队不能快速击溃敌人的主要原因，并说服了大阪警察高层向前线投入更多武器装备，然而运输武器装备的队伍又偏偏在途中遇到了变异生物袭击并丢失了大量装备——被这晴天霹雳击中后不久，还没从沉重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的熊野信彦又等来了气势汹汹地上门问罪的麦克尼尔，后者要求他立即停止在京都的一切军事行动、赔偿东京地区居民的损失。结果，大阪警察部队刚停止进攻，便有另一伙武装人员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京都、填补了兵力不足的特别机动大队在防线上留下的缺口。
东京曾经是日本的首都，也是如今GHQ控制最为严密的地区。对于和GHQ维持着合作关系但又保持着一定距离、想方设法避免自己落得和自卫队高级将领们一般下场的熊野信彦而言，建立于东京地区且能够将武装人员投送到近畿地区又几乎完全由日本人组成的武装组织，若没有得到GHQ的扶持和庇护，就根本不可能存在。遗憾的是，这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不成文规则却并不适合出现在谈判桌上，况且以为民请命者自居的麦克尼尔也早已准备好了反驳对方的说辞。
“麦克尼尔少佐，你们GHQ反复无常的态度真令我惊讶。”既然麦克尼尔不愿第一个站出来戳破幻象，熊野信彦同样不打算迈出这危险的一步。喝了两口茶水后，戴着墨镜、把整个身体陷入沙发椅中的大阪府知事理直气壮地质问起GHQ的动机来，他必须坚持捍卫大阪地区的自主性，“如果你们一方面口头上声称要将防疫工作交给日本人自主负责、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阻止日本人行之有效地推进防疫工作，日本的钢皮病疫情就不会有好转的迹象。说要从大阪撤军，却又向京都进军，这是打算做什么？”
“您误会了，熊野州长。日本的防疫工作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只要这片土地上的钢皮病疫情仍然得不到控制，几十万来自世界各地的GHQ工作人员、UN维和部队官兵就没有半点回家的希望。请相信我，我们这些外来者和你们一样渴望着见证这噩梦的终结，可是数年来的身在异乡和封锁让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已经失去了和天启病毒战斗到底的决心。”麦克尼尔还不打算过早地激怒熊野信彦，但愿笑容和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借口有助于化解对方的敌意。他平静地向脸部肌肉紧绷着的大阪府知事解释说，自己今天并非代表GHQ前来，“有志于夺回日本的日本人，不止您一人；有能力走出我们所保卫的主要城市、去探索荒野和废墟的群体，也不只有您的大阪警察部队。日本各地不乏朝气蓬勃的自治团体，他们愿意投入到这场战争中，为他们的事业创造便利条件则是我们的义务。”
“日本正在遭受封锁，资源是有限的，少佐。”熊野信彦的语气稍微软化了些，他把麦克尼尔态度的变化当成是某种示弱，“你们GHQ有真正负起责任的诚意，这自然再好不过了，但分散使用本就有限的资源终究收效甚微。应该把资源集中投入到最能够高效地利用它们、最有可能夺回日本并战胜天启病毒的团体中。不仅如此，各个自治团体各行其是，势必造成巨大的浪费。明确优先级和支配地位，是必要之举。”
麦克尼尔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要感谢熊野信彦无意中为自己提供了另一个绝佳的借口。“我十分赞同您的明智想法，熊野先生。”说着，社会课的课长也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与熊野信彦所持茶杯中的绿茶不同，麦克尼尔面前杯子中装着的是呈现出暗红色的红茶。“在我看来呢，最有可能在GHQ抽身后继续实施正确的防疫对策、进而为收复日本各地打下基础的，当然是东京地区的居民了。这是民政局对大阪地区的防疫工作以及近期爆发在京都附近的武装冲突进行了综合评估后的谨慎结论，还希望您能予以理解并接受现实。”
“荒唐！”熊野信彦脸上的墨镜颤抖了几下，“标准在你们手中……我知道你们的那些把戏。”
“也许是这么回事吧，但不管按什么标准来看，在京都市郊战败的无疑都是您的警察部队呢。”
“我现在就可以要求前线警察部队继续进攻京都。”
“太好了，请务必这么做。”麦克尼尔愉悦地拍着手，响亮的掌声和颠三倒四的话语一时间将熊野信彦弄得不知所措，“东京地区的市民也想找个机会证明东京依然是日本的核心。另外，大阪警察部队因意气之争罔顾京都市区内幸存者死活、不顾一切地要和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的安保部队决战的新闻应该也能吸引到许多观众，从我这里获得第一手消息的媒体人士免不了要给我些好处，这样一来社会课下个月的开支也有着落了。”
看来在谈判桌上逼迫麦克尼尔让步的难度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大得多，被麦克尼尔一番胡言乱语气得也笑了起来的熊野信彦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是东京地区还是GHQ都不会放弃加紧对大阪地区控制的尝试，因而麦克尼尔抵达大阪后一系列言论对熊野信彦原计划的冲击实在有限。
东京的脚步不会停下，无非是具体策略形式会略有变化。不管东京地区在谋划着些什么，只要能够避免东京向大阪地区直接施加影响力，那么留给大阪地区的时间就还算充裕。GHQ和源质基因公司之间的冲突则会进一步削弱GHQ的实力，随着时间推移，GHQ工作人员和UN维和部队将士迟早会迎来甚至不愿再挺身而出、捍卫现状的那一天，而那也是日本即将迎来的转机。
然而，大阪警察部队在京都遭遇战中受挫却部分地动摇了熊野信彦对这一蓝图的信心。军事上的失利很容易破坏大阪地区最近几年来形成的【共识】，大阪并非日本最后一座城市的消息此时此刻就在从前线的警察部队向后方、向大阪市区内蔓延。不管熊野信彦有多么不愿承认眼前的事实，东京地区的居民们终究在GHQ的打压和严密监视下建立了一个战斗力不俗的武装组织，而且还成功将其派遣到近畿地区、率先争取到了三重县和京都府等地幸存者的拥护。
或许谎话连篇的社会课长至少说了几句实话——GHQ确实在考虑退出日本防疫事务，而且已经物色好了维持现状的代理人。那么，说不定日本人之中那些借助着过去几年来的防疫工作而获得了非凡影响力的家伙也已经下注了，而大阪地区显然并非他们的首选，继续考虑着麦克尼尔所说条件的熊野信彦严肃地思考着这一连串危险信号背后的隐患。只有天真的蠢货会相信日本人不打日本人之类的口号，但日本本土各方势力之间的大规模冲突绝对不能在GHQ这个无法忽视的最大威胁成为历史之前就爆发。
为了夺回那个自由的日本，眼下的忍耐是必要的。
“好吧，我收回之前那些话，麦克尼尔少佐。”熊野信彦很快想到了几个可能在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建立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组织，但他却不屑于去争取那些人的支持。GHQ是大阪生存的障碍，东京也是。“看得出来，你对大阪府的防疫工作……有不小的意见。可是，大阪的情况毕竟与东京不同，我们需要因地制宜地制定我们自己的防疫计划而不可能照搬东京的计划。”
“过去的防疫工作中存在许多缺陷，我所说的缺陷不是具体对策和方案中的缺陷，而是思维上的缺陷。”麦克尼尔没有等来熊野信彦的步步紧逼，反而有些遗憾地看到对方做出了让步，这也使得他失去了继续针对弱点的机会，“先不要急着反驳，州长先生。我一直在观察着你们的防疫工作，可以负责任地讲，你们模仿得很到位，大阪地区原有的管理方式也有利于你们以更高的效率推进疫苗接种工作。但是，有一个危险的盲区仍然存在于你们的防疫工作中，那就是无视无力承担疫苗接种费用或由于种种原因而主观上不愿接种疫苗的人群、任由其自生自灭。在东京，这个疏忽得到了纠正，我们的医疗团队会为全体市民强制接种疫苗，但贵方似乎没有在这一点上也效仿东京地区的意图。”
“我听过类似的话，几年前就已经听过了。放任钢皮病患者脱离控制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熊野信彦失望地摇了摇头，他还以为自己眼中变得越来越棘手的这名东京地区兼GHQ代表会抛出些令他眼前一亮的新颖观点，“……只要不让那些人有机会接触健康人群就行了。不要再和我说些什么人权和生命健康权之类的废话，你们美国佬说这种话听上去就和开玩笑没什么区别。”
“不，我无意重复那些陈词滥调，也无意干涉大阪府的内部事务，只是想务实地指出大阪地区在防疫工作上的一个巨大缺陷。在您看来，只要把钢皮病患者都驱逐到城市之外，就能避免那些不接种疫苗的家伙对生活在城市内的健康人员造成太大的危害。遗憾的是，恰恰是您的做法加剧了钢皮病疫情，那些总是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天启病毒变异生物也是因此产生的。”麦克尼尔决定稍微向熊野信彦透露些机密，反正团队关于天启病毒云层的一系列假说和现存理论要想发挥更大的作用就不能始终不为人知，“UN维和部队向主要城市撤离期间被抛弃在外的日本人，还有那些被驱逐出城市的日本人，他们并没有在全身化为天启病毒结晶、凄惨而绝望地死去后永远消失。相反，他们成为了藏匿在大地之下、徘徊于云天之上的亡灵，其意志几乎凝聚成为实体。我们每抛弃一个新的钢皮病患者，这属于全体钢皮病患者的意志都会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大。有成千上万的动物也在这一过程中死去，它们没能保持自我意识，因而成为了这复仇之魂的使者。”
“你想说变异生物其实都是我们制造出来的？你还挺适合讲鬼故事嘛，麦克尼尔少佐。”熊野信彦这次没有急于反驳麦克尼尔，因对方所提及的天启病毒变异生物也正是他收复日本的主要障碍。正是由于天启病毒变异生物随时可能出现在荒野上或废弃城市内、向猝不及防的大阪警察部队发动进攻，大阪府夺回对周边地区控制权的军事行动才会近乎停滞。“可你还是太着急了。我要是你，就会多编几个故事，这样就会让你那什么音波屏障防疫方案听上去更可信一些。辛苦你费尽心机想出这么多理由来说服我们接受你青睐的防疫方案，可我没兴趣。”
“事实是，东京地区依靠着音波屏障建立起了天启病毒变异生物无法入侵的绝对防御圈。事实是，当这些怪物在大津市、比叡山、宇治市等地肆虐时，京都的幸存者因音波屏障的保护而得以免受怪物的袭击。”麦克尼尔不急于和对方摊牌，稳定地争取到大阪的支持比急功近利地夺取大阪更有利于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您拒绝相信我的说法，或是不想派人去东京进行实地考察，我可以邀请樱满春夏博士来大阪访问，她是目前全日本的天启病毒研究领域第一人。您该不会认为她会为我们辩护吧？”
“嗯……她在这方面比你们专业得多，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想到茎道修一郎的可疑死因和从东京地区传出的那些流言，熊野信彦半信半疑地同意了麦克尼尔的主张。
“最好如此。其实我们不需要您在这一过程中付出些什么，只要大阪方面的施工队按照我方技术人员的指导安装广播设备、再让这些设备以指定状态播放我们准备的音频就行，但我看贵方似乎对此格外反感，这态度就和那些生怕音波屏障防疫方案断送了疫苗生意的医药公司差不多。”趁熊野信彦开始犹豫，不给对手太多考虑时间的麦克尼尔又把话题转移回了大阪地区理应对东京地区居民支付的赔偿上，“所以，让我们先把防疫工作放在一边吧。尊敬的州长先生，您考虑好了要怎样安抚您身处东京地区的同胞们了吗？他们非常悲伤，也非常愤怒，正等待着我带回一个能让他们满意的消息。如果他们的愤怒得不到平息，我想象不出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正被【死在野外的钢皮病患者会转化为天启病毒变异生物】等过于具有冲击性的消息震惊得心乱如麻的熊野信彦没有因此就自乱阵脚，他定了定神，表态同意向死者家属支付赔偿——确实是大阪警察部队一方先发起了进攻——除此之外便不再做出明确承诺。把本来就在京都市郊受挫的大阪警察部队官兵交出去任由东京方面处置，这支部队的忠诚就不可避免地要产生动摇。
“不能交出罪魁祸首？哪怕一个人都不行？”
“这次的误会是双方缺乏沟通引起的。”黑着脸的熊野信彦不愿就此深究下去。归根结底，大阪地区目前的管理方式变相地为沟通不畅创造了条件。“这是误会……误会，明白吗？我们从来没有下令进攻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执行无误命令的作战人员也不该仅因服从上级命令就受到处罚。”
“您还是这话留着去和长间会长解释吧，他就在伊贺市等着消息呢。我现在就把您这些话告诉他，如何？”
“我们也有数百人伤亡，论损失还在他们之上。”话虽如此，一直向大阪市民报喜不报忧的熊野信彦并不愿意让某些节外生枝的意外因素影响他对大阪的掌控。把一派祥和、井然有序的孤岛景观维持下去，更符合他的心意。“你们GHQ——”
“我在此事中不代表GHQ的立场，GHQ不插手你们之间的事。”
“大阪和东京若爆发冲突，你最重视的防疫工作势必会受阻。”发觉自己很难抓住麦克尼尔软肋的熊野信彦终于找到了一个要挟麦克尼尔的突破口。虽然这听上去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从非洲防疫前线调来日本的麦克尼尔或许是熊野信彦印象中屈指可数的少数几名看上去真心在意防疫工作的GHQ管理人员之一，而熊野信彦宁愿相信对方始终另有所图。“还是以和为贵吧，麦克尼尔少佐。我的意思是，我尊重京都市民的选择。双方维持现有控制范围不变，大阪警察部队不再深入京都府和三重县，但东京方面需要完全退出京都的卫星城市。”
经过了几轮拉锯战，本就没计划保住京都市区外毗邻城市的麦克尼尔佯装十分不情愿地同意说服日曜会民兵撤回京都市区。担心对方反悔的熊野信彦连忙提议由东京和大阪方面同时派遣代表陪同供奉院集团的会长供奉院龙树前往京都祭拜祖先以示双方和解，并委婉地表示，损失不轻的大阪方面愿意以一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大阪一方受益的条款来代替逮捕罪魁祸首这等全然不合理的要求。
“既然您执意如此，我倒是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夕阳西下，从熊野信彦略带疲倦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不耐烦的麦克尼尔悄无声息地丢出了自己拖延时间至今的真实意图，但大阪府知事此时却无从分辨了，“大阪有不止一个医疗团队给我留言说疫苗不够用，可东京地区的疫苗库存也不多，这样下去还会有天启病毒感染者的病情继续恶化。我猜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的人只是想以牙还牙而已，不妨把大阪的钢皮病患者当罪魁祸首交给他们。”
“然后让他们把人带回东京？”熊野信彦立即警觉起来。
“留在大阪。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会派人来指定的设施看管这些罪魁祸首，这样一来大阪的居民不必接受东京的处置……甚至还得到了一支义务看管危险人员的安保队伍，而东京的居民也会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见熊野信彦的眼皮恢复了松弛，麦克尼尔并未因此就放松警惕，“防疫工作不会因此受到干扰，日本人自己建立起来的防疫队伍也不会消耗在无意义的内讧中。等樱满博士到了大阪，那时我们再重新谈谈防疫方案的事，眼下还是平息不必要的纷争要紧，您说呢？”
“也许我之前对你的看法存在些误会，少佐。”只想尽快从京都遭遇战带来的一系列杂务中脱身的熊野知事没意识到自己下意识说出的话正中麦克尼尔下怀。他晃动着在灯光的照耀下有些臃肿的身躯，来到麦克尼尔身旁与对方握手道别，权且结束了今天的对峙。“你说……钢皮病患者死后，他们的意识真的还会留在世间吗？我实在不敢相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