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武卫公房内的笑闹声正酣,火盆里的柏叶噼啪作响,混着烤肉的香气漫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就在韩跃被众人打趣得恨不得钻炕缝时,公房门外突然传来曹学海急切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慌张,“将军,宋国公携御令入营。”
吕元正一早入宫议事,右武卫的临时主事权便落在了段晓棠身上。
这声通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满室的热闹,所有人都收了笑,齐刷刷看向炕边正摆弄红线的段晓棠。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右武卫大营规矩森严,极少有人能在营中光明正大地骑马。
一身笔挺千牛卫甲胄的吴襄出现在公房门口,铁甲在冬日天光下泛着冷光。
军营重地,外人不得擅入,便是其他卫营的大将军要来,也得提前递帖子通报。可皇帝的意志,从来都是例外。
段晓棠不敢怠慢,连忙把手上的红线甩掉,利落起身,身后的将官们也跟着齐齐站定,拱手行礼:“见过宋国公。”
吴襄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满室狼藉,烤网还架在火盆上,油星子溅得四处都是,几位将官的衣袍上还沾着尘土,全然没有想象中军营该有的严肃模样。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却没多说什么,只淡淡道:“诸将有礼。”
段晓棠上前一步,开门见山,“国公亲至右武卫,不知有何贵干?”
她清楚吴襄的身份,这般急匆匆入营,绝不是为了来看他们烤火打趣。
吴襄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块鎏金令牌,令牌上刻着繁复的龙纹,正是代表皇帝口谕的信物。“奉陛下口谕,着段将军即刻随我入宫回话。”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段晓棠闻言就是一愣,脑子飞速运转,把近几个月的言行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实在想不出,自己哪点能让皇帝突然召见。
她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接问道:“陛下召末将,究竟有何要事?”
把握不准是否有窥探圣意的嫌疑,特地补充一句,“若是关乎公务,末将这就去取相关文书,免得入宫后应答不及。”
吴襄不露丝毫口风,“将军不必多备,入宫便知。”
世事向来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吴襄这般避而不谈,分明是暗示此行绝非好事。
可惜圣命在此,段晓棠只能迅速将大营事务交托给武俊江,便跟随吴襄入宫。
两人翻身上马,段晓棠刻意让坐骑落后吴襄半个马头,保持着下属的本分。身后的亲兵护卫识趣地隔了一丈远,确保他们的谈话不会被人听见。
行至营外僻静处,吴襄突然侧过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段将军,七叔特意嘱咐我,让我给你带句话,‘做了的认,没做的就别认’。”
“啊?”段晓棠惊讶地张大了嘴,脸上满是不明所以。
虽然不明白什么事值得让吴越冒险托吴襄带话,显然等待她的不是寻常的公事问询,而是一场藏着刀光剑影的鸿门宴。
段晓棠刚离营,右武卫的公房就炸了锅。
诸将都是久历官场的人,哪会看不出其中的反常。
他们自然清楚,近来武将参与的小朝会的重点议题为何?
东征!
可无论是右武卫的属性,还是段晓棠个人的倾向,都对高句丽毫无兴趣。
宁岩自言自语,“大将军没提过啊!”
如果事关明年的东征,没道理越过吕元正,召唤他手下的部将。
武俊江亦是拧眉,“孙三,段二近来上过折子吗?”
孙安丰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语气却斩钉截铁,“没有。”
吴襄的态度算不上恶劣,甚至称得上有礼,但身携御令直闯大营,连半点准备时间都不给,本身就透着诡异。
武俊江压下心头种种不安,“好在王爷和大将军这会儿都在宫里,真有急事也能照应。”
韩跃当即道:“我这就回家一趟,把这事告诉祖父。”
韩腾如今的状态是休而不退,关键时刻说话极有分量。
武俊江点头应允:“快去快回,有消息立刻报来。”
另一边,段晓棠跟着吴襄入宫,验看门籍时,监门卫士的神色并无异常,只是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诧异。
以踩点闻名的段晓棠,非大朝会时间入宫,确实少见。
段晓棠只熟悉通往朝会大殿的路,其他殿宇大多陌生,但也能大致分辨功能。
吴襄带她走的路线,绕开了吴杲常用来召见臣子的几座偏殿,反倒朝着臣子议事的区域去了。
好在一路上宫女太监往来不绝,人烟稠密,才没让她的防备心彻底提起。
最终,他们停在了政事堂外。
段晓棠虽没来过,却也早闻其名,这是朝中重臣议事的核心之地,绝非皇帝召见单独臣子的地方。
“段将军在此稍候,我进去回报一声。”吴襄嘱咐道,说着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衣袍上的褶皱,仿佛要掩饰几分紧张。
段晓棠乖巧地站在廊柱旁,目光越过门槛往里瞥,只能看见满堂人影,却看不清面容。
吴襄步入政事堂正厅,仿佛一位寻常的千牛卫将官,回禀道:“启禀诸位大人,段将军已带到,正在门外候着。”
上首的吴越缓缓抬眼,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你到右武卫时,段棠华在做什么?”
吴襄噎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回七叔,段将军正和武将军在公房里,拿红线翻花绳。”
这话一出,政事堂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这句话里的每个人、每件事都算不得陌生,但组合在一起,实在陌生。
陌生到有些吓人,甚至怀疑说话者和当事人,至少有一个疯了。
薛曲抬眼瞧了瞧下首如坐针毡的吕元正,打趣道:“元正,你一不在营里,底下的将官倒是越发‘活泛’了!”
右武卫不走寻常路,但翻花绳,也太不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