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和魏珠这两位御前大总管,面对大阿哥这种日复一日、花样翻新却又理直气壮的“骚扰”,简直头痛欲裂。
劝,劝不动;
拦,不敢真拦;
禀报皇上,皇上也只是皱眉,最多训斥两句“毛毛躁躁”、“不知轻重”。
可训斥归训斥,下次胤禔照来不误,脸上那副“儿臣知错,但儿臣就是担心保成”的诚恳又执拗的表情,让人无可奈何。
康熙不是没动过真火。
有一次,胤禔借着回禀丰台大营秋操事宜,絮絮叨叨说了快一个时辰,其间数次“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保成最近如何”,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康熙终于恼了,沉下脸斥道:“胤禔!你还有完没完?保成需要静养!你再这般聒噪,便去外面跪着!”
胤禔立刻撩袍跪下,声音洪亮:“儿臣知罪!但儿臣所言之事,确与防务相关,且保成素来关心兵事,儿臣想着,或许……或许能借此让保成听听外头动静,免得闷着。儿臣这就去外面跪着反省!”
说罢,竟真的转身出去,在乾清宫外的汉白玉广场上,顶着秋日午后尚显炽热的日头,端端正正跪了下来,腰板挺得笔直,一副甘愿受罚、但绝不服软的模样。
这一跪,倒让康熙有些下不来台。重罚?
理由似乎不够充分,且胤禔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保成。
不罚?君威何在?
最后,还是心疼儿子(也怕真跪出毛病),过了小半个时辰,让梁九功出去传话,训斥了几句“行事鲁莽,罔顾君父之忧”,便让他起来了。
胤禔起身后,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竟还试图再往里瞅一眼,被梁九功苦着脸拦住:“大阿哥,您行行好,万岁爷刚消气儿,殿下也刚歇下,您就先回吧……”
“不过是被打一顿板子,他才不怕。”
这是胤禔身边心腹侍卫私下里的感慨,也是实情。
在胤禔看来,跟能确认保成安好、哪怕只是多听一句保成的消息相比,挨几句骂、罚跪、甚至真挨几板子,又算得了什么?
皮肉之苦,转瞬即忘;
见不到保成、不知道保成具体情形的那种抓心挠肝的担忧,才是真正的煎熬。
他这种混不吝的、带着莽撞真情的“攻势”,虽然时常让康熙哭笑不得、头疼不已。
于是,紫禁城中便出现了这样一幕奇景:一边是诸位阿哥小心翼翼地清洗门户、含蓄表意;
一边是年幼弟弟们绞尽脑汁想方设法;
而最前方,则是胤禔每日雷打不动、变着花样前往乾清宫“打卡”,用他的方式,顽固地守护着自己靠近保成的那点“权利”,也在不经意间,为这肃杀紧张的宫廷,增添了一抹别样的、带着体温的生机。
*
这日午后,乾清宫内殿,药香混合着淡淡的安神香,营造出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
胤礽睡了小半个时辰,被窗棂间透入的、略微偏移的阳光晃了眼睫,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只觉周身依旧乏力,但那种沉疴缠身的滞重感已减轻不少。
他微微侧头,想寻皇阿玛的身影,却先听到殿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压得极低、却因说话人天生嗓门洪亮而依旧颇具穿透力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保成”、“今日”、“太医”等零碎字眼。
那声音……很是耳熟。
胤礽眼睫微微颤动,尚未完全清明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困惑,他偏了偏头,望向坐在榻边正翻阅奏章的康熙,声音因久睡而有些沙哑微弱:“阿玛……外头……是不是大哥来了?”
康熙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将朱笔搁下,仿佛那扰人清静的声音根本不存在。
他伸手替胤礽掖了掖被角,语气平淡自然,甚至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嗯?保成听错了罢?外头安静得很。
许是……御花园里哪只不开眼的雀儿,或是哪处的猫儿狗儿闹腾,声音传得远了些。
你如今精神短,需得静养,不必理会这些杂音。”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外头真的只是鸟兽喧哗。
然而,站在殿门内侧阴影处随侍的梁九功,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鹿?禽鸟?皇上这借口……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大阿哥那大嗓门,中气十足,隔着殿门都能听出个大概,哪里是鸟叫能比的?
他下意识地抬眼,想看看皇上的神色,却正好对上了康熙瞥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贯的威严,但梁九功伺候康熙几十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分明从那平静的目光深处,读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以及……一点点被戳穿随口胡诌后的微妙尴尬。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敢说实话,揭朕的短,仔细你的皮!”
梁九功后背一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上前半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无奈和讨好的笑容,对着胤礽躬下身,语气极其自然地接上了康熙的话头:
“太子爷您耳力真好。方才外头是有点动静,奴才也听着了。
许是……许是御花园里不知哪处跑来的狸奴,野性未驯,在墙角扑腾呢,惊着了檐下的雀儿,闹腾了一阵。
侍卫们已经去驱赶了,这会儿想必已经消停了。
没成想还是惊扰了您,奴才这就去看看,定让他们把各处角角落落都看严实了,再不叫这些不懂事的扰了您的清净。”
他这话接得滴水不漏,既“证实”了皇上的说法,又巧妙地将事情安在了狸奴上,还表明了积极处理去管教的态度,完美贯彻了皇上的意图。
康熙闻言,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对梁九功的机敏反应颇为满意,随即重新看向胤礽,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你看,梁九功也这么说。定是那些畜牲不安分。
保成,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神,别为这些小事费心。来,喝口水。”
说着,他亲自端起旁边温着的蜜水,用银匙小心地喂到胤礽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