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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四章 丙子

    周藩世子视金如土的承诺,给河南官吏注入一剂强心针。

    战争与灾害中,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金钱带来的信心,而在信心之上的,则是粮食。

    世子朱恭枵,恰好能带来这三样渡过灾害的必备条件。

    他是整个开封府,最有钱,最多粮食的人,在周藩的粮仓被吃空之前,能为开封府乃至张任学带来无穷的信心。

    而杨绳武不需要信心。

    他本身就是信心。

    他是云南人,祖先是随沐英入滇后驻于昆明的武官,传至其祖父,仕官弥勒,举家落籍。

    其二十岁中秀才,二十七岁拔贡,二十九岁中举,随后因为父母先后不幸离世,接连守孝六年。

    三十六岁再出山,考取进士第十七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当年即被选为贵州道监察御史。

    那是崇祯四年。

    也就是说,杨绳武到现在,一共为官五年,接连巡按贵州、山西、河南,在贵州整治贪官污吏、在山西使盐池产量暴涨、并顺手带兵剿灭了白莲教叛乱,在河南报告了唐王起兵,眼下又赶上了黄河决口。

    这个世界在杨绳武面前没有难题,所遇之事皆能游刃而解。

    决口当日,出了周王宫,他就收拾家当,住进了开封城外的护城大堤。

    他先召集乡民老者及熟悉水情的生员士绅,亲自制定了治河方案、督办治河工程,随后依靠周王宫给出的粮饷发榜募集流离失所的百姓作为民夫,开始在堤坝上与民夫同吃同住,加固河堤。

    张任学作为总兵官,对决口的悲观情绪,来自于虎视眈眈的元帅军。

    而杨绳武作为文官,今年的决口,在他看来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河堤年久失修,到了要修的时候。

    人常有侥幸心理,若它没决口,在大明烽火连天处处缺钱的时间点上,人力物力财力,统统都在往战争上堆砌,要聚焦于修缮河堤?

    比登天还难。

    那它便总是要溃的。

    今年溃堤就比明年溃要好的多,毕竟今年的黄河沿岸从青海到山西全线大旱,水流量不足,母亲河十成威仪也就展露三分。

    但只要它溃了,重修河堤的人力物力财力,自然就来了。

    开封遭河患已久,杨绳武要借此时机,将黑岗口修成百年不溃的河防工程。

    同一时间,开封府内外的募兵事宜也在周王宫的钱粮支援下,进展得极为顺利。

    一支近千人社兵营在极短的时间内组建起来,兵员皆为官宦子弟、生员,自备兵器,于城上划分信地,操练防守。

    总兵官张任学也派人寻船只,本想强渡至河对岸的铜瓦厢,但沿岸无法停留,只能顺流被冲到了归德府的丁家道口,但好在是完成了使命,将公文书信射至河对岸的山东地界。

    公文是奏报给朝廷的,书信则是送给山东巡抚颜继祖。

    张任学希望朝廷注意到此次黄河决口,带来的威胁,以及其对刘承宗可能进犯的猜测,请皇上和兵部做好预案。

    而送给颜继祖的信,则是希望山东兵马能在黄河沿岸布防,若河南王府被围困,山东兵马能迅速越境支援。

    这不算过分,因为在朝廷制度上,自崇祯八年的张帜之乱始,南直隶、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就已经随着卢象升就任总理,成为一个协同作战的战区。

    当然,这个年代的信息传递速度,让所谓的协同作战只是一句空话。

    但他们打的还不错,拳打白莲教,脚踢李自成,在刘承宗手上保住了郧阳,还顺手剿灭了古元真龙皇帝王本仁,使这个有尧舜禅让之德的新王朝二世而亡。

    只不过张任学想要引各省联军入豫,共同抵御刘承宗的愿望,注定落空。

    因为就在他的奏报送到朝廷的前几天,一封由山东转呈的皮岛急报已经快马加鞭送入京师。

    皮岛总兵沈世魁急报,后金国起大兵陈于江畔,欲攻打皮岛,请求朝廷发兵支援。

    公文呈送内阁,温体仁急急忙忙地进宫。

    刚舒服没几日的崇祯皇帝,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紧急军情传入宫中,对崇祯来说完全是出乎意料。

    把崇祯急得在宫里直骂承宗。

    他怀疑自己又被骗了,很可能刘承宗虚报战功换取声望,后金国根本就没有遭受伤筋动骨的兵败。

    否则怎么能在遭逢大败之后不久,就再度起兵渡海进攻皮岛?

    但谁都不会认为这是假消息。

    因为沈世魁是东江镇最后一个老辈首领,原本也在朝廷铲除的名单上,全靠运气好能力强,才在东江镇接连数年的动荡中存活下来。

    当黄龙身死,其就任总兵实际上是朝廷妥协的结果。

    这事,崇祯与沈世魁心照不宣。

    若非遭遇真正威胁,沈世魁断然不会愿意让更多明军将领登陆皮岛。

    但相应的,崇祯也不会天真幼稚到对皮岛见死不救。

    崇祯和他的朝臣,为解决皮岛毛文龙以来诸将不听号令的问题,费了很大的力气,为的就是确保东江镇的忠诚可靠。

    因此皮岛传警,朝廷发兵驰援,对大明来说从来不是个选择题。

    可惜这个时候,崇祯发现身边竟然无人可用。

    因为主持对抗阿济格入寇的督师张凤翼、梁廷栋,先后被气死、病死了。

    梁廷栋是宣大总督,在阿济格破口之前上任,奔走宣大山西,亲自巡边筹画,发现边防脆弱而兵饷匮乏,无处下手,以至于忧劳成疾。

    随后大敌寇边,战火燃起,又不顾病体躬擐甲冑,激励将士,亲自督军奋战,转战于良乡、通州、蓟州等地,因病体弱,在通州夏店坠马骨折。

    张凤翼是兵部尚书,在整个崇祯九年后金入寇的过程中,以有限的兵力、匮乏的粮饷,对后金军进行围追堵截,与梁廷栋于梁沟亲自指挥并击败了阿济格。

    战术上胜利当然谈不上大获全胜,后金入寇分道流窜确实使大明京畿腹地承受了惨痛代价。

    但这样的表现,已经比己巳之变时的兵部,强出几万倍。

    至少这次,明军是有组织的。

    说张凤翼是崇祯朝最杰出能干的兵部尚书也不为过。

    但张凤翼上个月就病死了,梁廷栋是这个月病死的。

    他们俩多少有些被气死的成分。

    一来是战后朝廷问责的政治压力,崇祯爷的性格与处事方式无需多言。

    二来则是民间传闻带来的心理压力,说他们俩未与东虏交战,仅尾随目送,而且在战场上天天吃大黄要自杀。

    自杀很容易,但连续服用好几个月才给自己吃死,是一件很难的事。

    总之事到如今,大明又损失了两名杰出的督师。

    崇祯皇帝面临无人可用的难题,下诏升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命其火速入京。

    杨嗣昌正式登上大明权力舞台的中心。

    早在去年,杨嗣昌就曾在紫光阁向崇祯交上一份针对天下局势,完整的战略计划。

    那份计划的核心在于,先重兵剿灭中原僭号称帝的张帜,以免其威胁漕运;对内整军经武积蓄力量,对东虏西贼不可力敌争功,要扼关河之险以拖待变。

    对有称王可能的西贼刘承宗,要册封杨麒为王,斩断其臂膀,削弱枝干。

    对持续进犯的东虏黄台吉,要遣重兵渡海协防朝鲜,以免其压榨属国之人力物力。

    说白了就是经营中原,牵制东西。

    杨嗣昌的战略建议很全面,但皇上真正听进心里去的,也就是册封塞外杨麒为王。

    结果这事还跟黄台吉撞车了,两边都封了杨麒,迫使两名使者在归化城以王印格斗,角逐究竟谁是爹。

    事实证明他俩都不是,杨麒最后还是领了刘承宗的册封诏书。

    杨嗣昌此次进京,大有一展身手的踌躇满志。

    因为在他看来,今年因为刘承宗与黄台吉在塞外两虎相争,大明的情况,比去年好了很多。

    对东虏没准真能争一争。

    至于崇祯对岭东之战的怀疑,杨嗣昌完全不当回事。

    崇祯是皇帝,皇帝多疑很正常。

    他杨嗣昌可不神经。

    元帅军和后金军这两支军队,马匪成分要比军队成分大得多,刘承宗和黄台吉,也是两个超级大饿人。

    他们俩照面,不把对方揍趴下扒干净吃到晕碳,那腿就不能自拔,绝不会放任自己离开。

    更何况,关宁军在前线趁机抢占了三岔河口牛庄以东的几座城池,报告辽阳被焚的军情也不是假的。

    就这军情,祖大寿编都编不出来。

    而现在,杨嗣昌掌权,进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重申自己的战略建议,尤其是发兵两万渡海,只不过皮岛危难在前,暂且先援救皮岛,待危机解除,再移防朝鲜。

    朝鲜和东江镇,在大明看来,于后金威胁下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哪个都不能丢,哪个都要保。

    只不过,不论崇祯还是杨嗣昌,都低估了发兵渡海的难度。

    因为援朝军要从山东出,而山东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

    温体仁最清楚的山东的情况,因为上一任山东巡抚李懋芳是被他整下去的,而新任山东巡抚颜继祖则受其提拔,早就将山东情况逐一报告。

    山东本来就在吴桥兵变时被打烂了,沿海防务极为空虚。

    同时旱灾的情况,也并没有比山西陕西等地好到哪儿去,甚至因为沿海,今年四月还遭遇了一场飓风,暴雨夹着拳头大的冰雹在地上砸了两尺厚。

    山东各县在今年,处处蝗灾已成不能遏制之势,还爆发了大面积传播的牛瘟,到处都是荒地。

    而这赤地千里的景象,反映到朝廷中枢不过只言片语,在遍地大旱飞蝗、江南飘雪的情形下,不足为奇。

    值得重视的只有颜继祖所言,加强青州府、济南府防务,补充军饷的条陈。

    这无疑让杨嗣昌进退失据。

    他们有军队,陈洪范在登州、莱州还有额兵两万,这支军队一直在做协防朝鲜的准备。

    但后金进攻东江镇的皮岛,要打的必然是拉锯战。

    而拉锯战,拼的是补给。

    因为东江镇根本没有自给能力。

    山东这个情况,显然也无法在拉锯战中为东江镇提供多少补给。

    关键还是战役的主动权牢牢地被拿在后金军手里,皮岛什么时候打、怎么打,明军说了不算。

    他们的支援赶到皮岛,如果仗没打起来,那就是资源空耗。

    这种局面,即使是头铁的杨嗣昌也不敢接,只能将情况逐一分析,汇报给温体仁。

    温体仁一贯是老样子,面对难题,唯望陛下圣裁。

    倒是崇祯这次被刘承宗关外大捷激得发了狠:“东江镇不能丢,那就跟他耗!”

    一纸诏书传送山东,命陈洪范仍率军驻扎登州,以待驰援,遣莱州副总兵金日观领莱州水营、天津水营等八千兵将,携火药三万两千斤渡海登陆皮岛待战。

    金日观是崇祯爱将,曾任马兰峪副总兵,这是防守关口的小总兵副职,其实位同参将。

    己巳之变时,其率领孤军防守马兰峪,两次击退后金军的进攻,战后直接被提拔为从一品都督同知,收复遵永四城后,晋位左都督。

    后来曾隶属于邓杞管辖,因为品级比邓杞高,根本不服管,受总督弹劾,崇祯也只是对其告诫劝勉而已。

    此次崇祯先遣金日观渡海,就是要用其防守才能,在东江镇遭遇袭击时死守皮岛,以待后续援军。

    只不过诏书刚刚下达,来自山东转呈杨绳武关于黄河在河南决口的奏疏,就再一次把崇祯刚激起勇气的心捶进谷底。

    金日观初一登岛,就见到了朝鲜逃至皮岛的士人,说后金与朝鲜正在互通国书,后金将定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征伐朝鲜。

    这一消息被快马送至京师当日,就令崇祯心乱如麻。

    他无法分析,后金真正要攻打的究竟是朝鲜还是东江镇,朝堂也因此事爆发激烈讨论,有人主张防守东江为主,朝鲜自有兵力,待其至东江镇求援,明军再进行协防也不迟。

    杨嗣昌则认为朝鲜兵弱,不足以独自应对后金威胁,建议兵贵神速,直接调兵协防朝鲜,哪怕后金军是进攻皮岛,也一样能攻其后勤,围魏救赵。

    崇祯最终采取了杨嗣昌的策略,命令陈洪范即刻启程,前往朝鲜。

    但是这封诏书抵达登州时,正是十一月二十五日。

    后金前锋军已渡过鸭绿江,绕过坚固山城,一路向南,直扑王都所在之畿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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