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自己那条布满狰狞黑色魔纹的右臂上。
一夜的伪装与欺骗,并非为了片刻的喘息,而是为了此刻——一个不被任何意志窥探的、绝对寂静的创作时间。
这具被魔气侵染的身体,正是她要挥毫泼墨的唯一画卷。
姜璃没有丝毫犹豫,她走到祭坛一角,取来一只最普通的烧制陶锅,以三块碎裂的青铜片支起。
她指尖一弹,一缕漆黑的魔火无声燃起,火苗不大,却散发着一种能扭曲光线的极寒气息。
做完这一切,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
掌心那道昨夜新划的伤口上,一片暗红色的血痂已然凝固。
她用右手食指的指甲,沿着血痂的边缘,轻柔而缓慢地将其完整剥离下来。
那动作,不像是在处理伤口,倒像是在采撷一枚稀世的宝石。
紧接着,她从腰间锦囊里,倒出了最后一点蜜饯残渣。
那是一小撮比沙砾更细的、沾着口水的糖霜,在漆黑魔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而诱人的光。
血痂与糖霜,一并落入陶锅。
在极寒魔火的舔舐下,锅内的混合物并未如预想般燃烧或融化,反而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互相渗透。
那片暗红的血痂仿佛成了吸水的海绵,将每一粒糖霜都吸入内部,而糖霜的甜意则中和了血痂中源自天魔血脉的暴戾之气。
片刻之后,一锅色泽如浅琥珀、质地黏稠温热、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糖浆,便已熬制完成。
姜璃端起陶锅,缓步走向祭坛中心。
盲童依旧静坐,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石钟,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她在他身前蹲下,用尾指的指甲盖,轻轻挑起一抹温热的糖浆。
然后,她屏住呼吸,将那抹晶莹的琥珀色液体,极其轻柔地、一笔一划地,涂抹在盲童小巧的左耳耳廓之上。
糖浆一接触到皮肤的温度,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固,形成一层半透明的、宛如天然琥可乱真的痂壳。
它完美复刻了耳廓的每一道褶皱,将整个耳朵连同耳垂都包裹了进去。
那枚代表着“守时者”身份的墨点,被彻底封在了痂壳之内,却并未黯淡,反而随着盲童平稳的呼吸,依旧在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虞清昼一直在一旁默默观察,见状,一缕比蛛丝更纤细的情丝自她指尖弹出,悄无声息地探入那层半透明的痂壳之内。
情丝反馈回来的信息,让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层痂壳的内部,竟是一种极其复杂、螺旋递进的微观结构,完美模仿了未出世胎儿在母体中、那尚未完全发育的耳蜗形态!
它能高效地吸收外界一切声波,却并不将其转化为听觉信号传导至神识。
它不是粗暴地隔绝声音,而是将“听”这个行为,从根源上解构、转化成了最原始的“感”。
它过滤掉了一切后天习得的、具有复杂含义的音节、咒文、乃至语言本身,只保留下了如心跳、呼吸、血液流淌这类最本源的生命节律!
这不是耳塞,这是一个生物级的“意义过滤器”!
“成了!”虞清昼压抑着激动,瞬间明白了这东西的恐怖之处。
她立刻转身,对早已待命的女修们下达了一道古怪却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人,自愿提供,采集三百七十二份耳垢,立刻!”
璇玑阁的女修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依言行事。
很快,一捧混杂着各人气息的、最不起眼的凡俗之物,便被投入了那锅尚在温热的糖浆之中。
虞清昼亲自接管了熬制,以情丝为搅棒,精准控制着每一份耳垢与糖浆的融合比例,开始批量制造这种诡异的“甜痂”。
与此同时,她将全副心神都锁定在盲童身上,进行着最终的测试。
在她的感知中,盲童对外界灵力波动的感知能力没有丝毫减弱,甚至因为听觉的“静默”而变得更加敏锐。
然而,当虞清昼在识海中默念一段高阶的缚神咒时,那段咒文在盲童的感知里,却被那层糖痂彻底打散,化作了一阵毫无意义的、类似风吹过山洞的白噪音。
虞清昼瞳孔骤然一缩,她终于找到了那个最关键的节点。
她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敬畏与疯狂:“它把‘命名’……听成了风。”
监察使以“名”为锚,以“声”为索,追魂夺魄,言出法随。
可如果,目标的耳朵根本无法理解什么是“名”,那这套天道法则最基础的索敌逻辑,便从根源上……崩塌了!
就在这时,姜璃冰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虞清昼的思绪。
“还不够。”
她走到陶锅前,面无表情地抬起自己那条布满黑色魔纹的右臂,用指甲在一条最粗壮的魔纹上用力一划!
没有鲜血,一滴漆黑如墨、粘稠如油的液体,缓缓从裂口中挤出,滴入了锅内的糖浆里。
滋啦——
整锅糖浆瞬间剧烈沸腾,蒸腾出一缕缕幽蓝色的雾气。
诡异的是,那雾气并未消散,反而在半空中凝聚,隐约显化出一幅无声的动态影像——一个身披青铜战甲、脸戴狰狞傩面的身影,正对着虚空低语着什么。
他的唇形开合清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无上威严,但在此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递出来。
那正是监察使的轮廓!
姜璃看着那无声的口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讥诮:“你们靠名字抓人,我们就把耳朵变成哑巴。”
她转头,目光扫过那十七名曾被天道除名的弟子,冷然下令:“你们,先戴上。”
十七名女修立刻上前,从虞清昼手中接过一枚枚刚刚凝固的甜痂,小心翼翼地覆盖在自己的双耳之上。
就在甜痂与皮肤完全贴合的刹那,十七人左掌掌心那枚“存在密钥”——那粒晶莹的糖霜结晶,在同一时刻骤然亮起!
嗡——
静默祭坛的地面上,那张由三百七十二道掌纹交织而成的巨网,竟随着这十七个节点的激活,微微上浮了寸许,如同一张拥有生命的、正在缓缓呼吸的活毯,无声地铺展开来。
虞清昼一缕噬魂魔纹再次探出,轻柔地触碰在那活毯般的网面之上。
一股奇妙的反馈涌入识海,她惊骇地发现,整个祭坛区域,已经被一片“无名声场”所笼罩。
在这片声场之内,她尝试着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名字——
“虞清昼。”
三个字刚在脑海中成型,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抚平、消音,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南方深山,那颗悬浮于墨珠内的琥珀心脏表面,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脆的“咔嚓”声,好似一块上好的青铜,在极寒中被骤然加热,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纹。
静默祭坛上,姜璃左眼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出那颗心脏上的变化——那道新出现的裂痕,其蜿蜒的形状,竟与她刚刚熬制出的甜痂在凝固收缩时,自然产生的痕迹,分毫不差!
她缓缓抬起手,伸出舌尖,舔了舔指尖上沾染的一丝残糖。
“下次你们说话,”她迎着即将破晓的微光,低声呢喃,与其说给虞清昼听,更像是在对那遥远的天道宣告,“我们只当是梦话。”
话音未落,一直静坐的盲童,其右耳被甜痂包裹的耳垂墨点,忽然光芒一闪。
那光穿透了半透明的痂壳,竟在虚空中投射出了一粒微不可察的、悬浮不动的糖晶。
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姜璃的目光落回那口几乎见底的陶锅,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层薄薄的、黏在锅底的糖浆。
她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这点残余,连武装一个人都嫌勉强,更不用说加固整个璇玑阁的防御体系。
她的视线从陶锅移开,落向了祭坛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陶罐。
罐子里装的,是昨夜那枚血色傩面被十七道掌纹解构后,所化作的那一撮比尘埃更细的、灰白色的盐状粉末。
姜璃走过去,用指尖捻起最后一星蜜饯糖霜,感受着那转瞬即逝的甜意。
随即,她的另一只手,伸向了那个陶罐,同样捻起了一撮那灰白色的“细盐”。
一甜,一咸。
一为生命之证,一为权威之骸。
她将两根手指并拢,静静地凝视着指尖上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粉末。
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在眼底的幽蓝雾气中,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