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二人正对坐于青云城酒肆露天雅座商议此事。
林昭然慢饮果汁,张明远却要了前所未见的硕大酒桶。
初时林昭然以为无人能短时饮尽,却见张明远豪饮不休,显是要力证其谬。
二人对比颇显滑稽,引得旁客频投趣瞥,摇头莞尔。
「雇佣当地势力虽妙,却仍困于言语关。」林昭然道:
「我虽通晓克洛提诸方言,兼有林昭明及其人脉相助,然雇佣向导学者佣兵之流仍力有未逮。或需寻专业译官。不知能否说动娄师同往……」
「嗐!何须老学究相随?」张明远摆手道:
「宁璐本就是当地人,定愿弃学同游。此前我常这般带她云游四方——直说回溯之事她便信了。旁人可没这般好说话……」
「倒是记得她。」林昭然挑眉,「她竟轻信时空回溯之说?」
「自然。」张明远颔首道:
「虽索要凭证,却易打发。我早备足说辞邀其同行。不过……携两少年远游恐令她犹疑。往日我总将此事说得……咳,更似风月邀约而非正事。」
林昭然扶额长叹。
若易地而处,身陷回溯而无迫命之危,自己怕也会效仿此道,借机寻些红颜知己……
「且先探过口风再议不迟。」林昭然劝道。
「至少可经由她联络家族。」张明远耸肩,「其家富甲一方,眼下正逢政争。若助其化解危局,换几个译官不过举手之劳。」
「政争?」林昭然蹙眉。
「说来话长。」张明远猛饮一口酒浆,「若宁璐未与你分说,容后再叙。」
眼见他又要醉卧当场,林昭然正待再劝——
「二位少年,可容老朽叨扰片刻?」旁侧忽传来人声。
二人俱惊。
他们早设下隔音禁制,明示拒客之意。
转头见一锦衣老者立于桌旁,非酒肆伙计,亦非旧识,突兀至此实不寻常。
林昭然心念电转:若真是寻常酒客,自己早该感知其心绪。然此刻灵觉扫过,竟如探虚空,全然空白。
空明障岂是易与之术?
来人必是术法大家。
林昭然以心念急告张明远,二人对视间皆露凝重。
「请坐。」张明远终是开口。
老者从容一笑,似早料此答。自邻桌取来空椅安然入座。
林昭然凝神审视来人,欲从其形貌寻得蛛丝马迹。
此君气度非凡,若曾相逢断不会遗忘。
其人身姿挺拔如松,显是养尊处优之辈,华服纤尘不染更衬威仪。
肤色较新瑞大陆寻常人黝黑,似是南疆血统。
莫非是克洛提人士,因故被他们惊动?
南疆术法大家北上暴风城,倒也并非不可能。
「承蒙款待。」来人仪态雍容道:
「老夫白泓,此番叨扰实为商议一桩……不快之事。
近察觉二位屡屡探查老夫行踪,干扰事务,故特来相询,可否以文明方式和平解决?
老夫自认尚属通情达理之人。」
好生古怪的名讳……确是克洛提风味,然即便在当地亦属生僻。
林昭然确信从未与此名者打过交道——以他魂术增强的记忆力断无错漏。
至于其余说辞……更是莫名其妙。
他朝张明远投去询问眼神,后者亦摇头否认。林昭然遂正色道:
「阁下怕是认错了人。」
「绝无错认。」白泓从容自若,「这名讳或令二位困惑。老夫平日鲜用本名,世人多已忘却——正合我意。」
林昭然蹙眉。
「既隐姓埋名,教我等如何识得尊驾?」张明远语带不悦。
林昭然心有同感。
或因对方睥睨之态,恍若全局在握;
或因那重空明障蔽——他渐觉厌烦这「白泓」。
更惊觉此人魂魄凝练如磐石,言谈间竟无半分涟漪,显是魂术已臻化境。
纵是怀圭亦难将魂魄控至如此完美无波。
「哈哈!」来人忽纵声长笑,其魂仍静若深潭,「二位树敌之多,竟需老夫自报家门方能辨认?有趣,有趣……」
张明远面罩寒霜:「白泓先生,莫非是想讨打?」
「若说老夫已存世许久,可算提示?」来人咧嘴而笑,嘴角几乎咧至耳根。
术法大家。
魂术造诣极高。
南疆出身。
正被他们针对之人。
年岁极长……远超容貌所示?
幻容之术?
生僻名讳……或是古称?
古老至已被世人遗忘?
该死——
林昭然喉结滚动。
「蚀骨魔君?」他沉声问。
对方笑容未减分毫。
面上倏忽掠过一抹惨绿幽光,现出千年巫妖熟悉的漆黑颅骨面相。
瞬息间又恢复血肉假面。
「与聪明人打交道总是愉快。」蚀骨魔君慵懒后靠椅背,「省却诸多麻烦。那么……现在可愿好好谈谈了?」
酒肆之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虽不算拥挤——这也正是张明远与林昭然择此地的缘由——但见饮酒用膳者、往来行走者甚众。
偶有目光掠过他们这一桌,不过转瞬即收,各自仍旧谈笑自若。
并无人真正留意他们,亦未注意那新至席前之人。
众人皆未察觉,眼前坐着的竟是一位谋划毁灭全城的千年巫妖。
然则这也难怪。
蚀骨魔君这身伪装可谓天衣无缝。
连张明远与林昭然都被瞒过,直至他主动显露身份,寻常过客又怎能瞧出端倪?
即便此刻,这巫妖与林昭然近在咫尺,他仍难以从对方身上看出半分破绽——眼前之人分明是具行走的白骨,却与血肉之躯毫无二致。
四下寂然,唯闻更漏声声。
两方默然对视。
林昭然本想自称正疾思此番突然造访的深意,思量应对之策。
实则他心神俱震,一时难以理清思绪。
他万万想不到,蚀骨魔君竟敢在这喧闹酒肆中坦然走近,如常交谈。
此人究竟作何想?
这般行径,对于一位千年老怪,未免太过轻率。
幸而张明远较擅在此类突发情境中定住心神。
想来是因其在时光回溯中多磨砺了数十载之故。
「尊驾这副形貌,倒比我想象中好上许多。」张明远品了一口面前的大杯酒,淡然道。
「此话怎讲?」蚀骨魔君好奇相询,朝经过的伙计打了几个手势,点了些东西。
林昭然虽看不明白,但那伙计似乎心领神会,点头而去。
一具巫妖,本无需饮食,为何要点酒水?
想必是为掩人耳目。
然则……他真能饮得下么?这伪装竟精细至斯?
「我是说,尊驾看起来……颇有些血肉饱满。」张明远又抿了一口酒道。
「原来如此,」蚀骨魔君道,「不瞒二位,此即我平素形貌。那白骨之相,不过是用以征战或立威罢了。」
林昭然曾在先前几次回溯中窥探过这老怪,心知此言不实。
蚀骨魔君与流放岛势力及其他涉及入侵之人往来时,亦常显白骨本相……或许在他眼中,那也算是一种「立威」罢。
「这般直闯敌前,阁下胆色不小。」张明远道。
「难道二位要在这酒肆之中动手?」蚀骨魔君反诘。
「正在认真考虑。」张明远眉头微蹙。
「不,你们不会。」蚀骨魔君露着了然的笑,说道:
「且不论将无辜卷入你我争端是否合乎道义,在此动手,于你二人亦同样不利。
暴风联盟追查起来,对你等的兴趣绝不会亚于老夫——恐怕犹有过之,毕竟比起老夫,二位更易受挟制。」
他所言不差。
二人此番前来,并未易容,用的是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