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亮了，一张黑瘦的脸出现在屏幕中。
一看到这张脸，商叶初就先吃了一惊。她与古文华近些日子的交流，以线上发文字为主，两人很久没有视频通话过了。
这么久没见到对方的脸，古文华的相貌竟然再次大变样了。
他的脸现在已经瘦成了长条形，每一根轮廓的线条都显得异常分明。颧骨、下巴、额角被这些线条凌厉地支起，嘴角微微向下撇着，抿出沉静的线条。
这是一张看起来不怎么愉快的脸。如果表情再阴沉一些，就可以用愤世嫉俗来形容了。
“小古，”商叶初张了张嘴，“你怎么了？”
这个疑问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
“嗯？”古文华原本正在调试镜头，闻言下意识对商叶初露出一个笑容，“什么怎么了？”
商叶初迟疑了一下。贸然评价他人的外貌是不礼貌的，但对朋友的关心还是迅速压过了礼仪。商叶初放弃委婉，平铺直叙道：“你瘦多了，而且表情看上去就像刚刚和人打了一架。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如果古文华没露出那个笑容，商叶初还以为他对自己有意见呢。
古文华微微一愣，调试镜头的手垂了下来，半晌，苦笑道：“叶初。”
这两个字仿佛世界上最短的咒语。吐出这两个字后，古文华便如同戳破了的气球一样，倏地瘪了下来。连脸上那些硬朗的线条，也变得软绵绵起来。
“你还是这几个月里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古文华吐出口气，颓然道。
商叶初摇摇头：“因为我们太久没见了，所以我乍一看到你，觉得变化很明显。如果是你身边的人，潜移默化的变化是看不出的。”
古文华听懂了叶初的言外之意，她在安慰古文华：你身边的人并不是不关心你。
叶初啊，叶初。
“也许吧。”古文华这次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我没什么事。咱们还是讨论《幸福街2》的问题吧，我看你说，觉得解谜难度有点低。”
现在古文华看上去倒是正常多了。商叶初松了口气：“没错。解谜也是规则怪谈的乐趣之一，但是我看，第二部的剧本中，打打杀杀的情节多了不少，解谜部分不但难度低了，占比也少了。”
古文华慢吞吞道：“我知道。”
商叶初眉心一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这是你要求的吗？”
“是……也不是。”古文华低声道，“其实是市场要求的。”
市场要求？
商叶初忍不住笑道：“你说人设接地气、画面华丽、减少恐怖元素这些，我都能理解。故事简单什么时候成了市场要求了？那不成了牙牙乐了么？”
古文华摇摇头道：“叶初，我们和观众是不一样的。”
“我们？”商叶初皱了皱眉。
“我们。”古文华重复了一遍。
商叶初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古文华道：“票房高不高，和电影单位时间的信息密度往往不成正比。”
“你别给我拽这些术语，”商叶初越听越不对劲，“说人话。”
古文华笑了一声：“好吧，你别生气。越是商业大片，信息量越要谨慎控制。因为观众来看我们的电影，就是奔着放松来的。我们只需要托管观众的大脑就行了，而不是让观众的大脑继续高强度工作。所以我们的电影信息密度不用太高，够用就行。”
“停停停，”商叶初抬手止住他，“所以你砍掉解谜部分，是为了减少信息密度？那观众看什么？”
“看情绪和特效。”古文华伸手比了比，“拉情绪，拉大场面，让观众能爽到就行了。剧情理解的门槛是很高的，但情绪被拉动的门槛是很低的。就像网络上热度最高的，也是那些拉动情绪的评论，而不是有理有据的辩论……”
商叶初越听越不对：“这些东西是谁给你说的？”
“核心情绪要清晰，动机要鲜明，让所有观众都能迅速理解电影在做什么就行了。每一场戏，观众只需要搞清楚一件事，主角现在是输了还是赢了？”古文华自顾自道，“所以我在这一部里加强了主角们的动机：拯救家人和朋友。也拉强了情绪：拯救家人的急切，以及生存压力。都是最低的情绪门槛，最简单易懂的模式。”
“停下，停下。”商叶初晃了晃头，她得承认，古文华说的东西有道理，电影票房排行榜上的高票房电影都是这些套路。但古文华的状态很不对劲。
“商业不商业，易懂不易懂先放在一边，”商叶初语气强硬，敲了敲桌面，“你先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谁告诉你的？你从前虽然看重票房，可也没像现在这样。来来来，坐直了身子，看我。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说的？”
古文华是个有些软弱的人，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他会不由自主地把东西倒出来。
对方这副魔魔怔怔的样子，常规沟通手段是行不通了。
古文华怔了怔，半晌，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商叶初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幸福？
天可怜见！被她用严厉的语气命令，古文华居然还觉得挺幸福的？
古文华喘了口气，低声道：“叶初，你可能不知道，在《幸福街，里边儿请！》大爆之后，我受到了很多批评。”
“那些给钱就上阵的批评家么？他们也配——”商叶初顿了一下，她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批评家和网友批评两辈子了，早就习惯了挨批斗。但是古文华还年轻，到目前为止也只拍过两部电影而已。第二部电影就大爆，面临的压力是无法想象的。
是她想当然了，下意识把古文华的心理承受能力和自己划了等号。
商叶初咳嗽了一声，道：“对不住，你继续说吧。”
古文华的声音更低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弱？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于是被批评后，我去拜访了詹可祥，想听他鼓励鼓励我。”
詹可祥导演是古文华的偶像，古文华甫一成名，便去拜访偶像，这也不奇怪。
“我没有觉得你哪里不对，放心吧，”商叶初其实听清了，但还是敲了敲桌子，道：“还有，大声点说话，詹可祥怎么了？”
如果让古文华继续用这种低低的腔调说话，他的语气会越来越低，最后完全听不见。
古文华顿了顿，提高了声音：“我去拜访过詹可祥。可他根本瞧不上我。他说……”
商叶初快急死了：“他说什么？”
“他说，商业电影，就是用华丽的特效和场面，讲一个弱智都能看懂的故事。”
古文华垂下头：“詹可祥说，我是一个专讲弱智故事的导演。”
商叶初：“……”
商叶初微笑道：“你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古文华垂着头道：“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商叶初险些闭过气去：“有道理？”她已经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如果不是隔着网线，她真想勒死古文华。
古文华抬起眼睛，哀求道：“叶初，你别生气。我从几岁的时候起就想亲眼见到詹可祥了。在我还没认识你的时候……”
商叶初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火大了：“你说这话，是想让我同情你，然后可怜你吗？你从几岁的时候起就认识了詹可祥，我还从娘肚皮里就认识了我老娘呢！难道我——”
商叶初猛然一顿，意识到自己一怒之下，险些把家庭情况吐露出来。
同时她更觉得惊奇，家庭对她而言一直是不可言说的隐痛，但此时此刻，她对古文华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几乎没有从前那些暗伤自嗟的痛苦了，只剩淡淡的惊怒和晦气而已。
这个发现让商叶初顿了顿。
“这个比喻不太合适，换一个。”商叶初吐出口气来，语气平稳了一点，“我从前也有过崇拜的导演。”
“是谁？”古文华追问道。
“你不认识，”商叶初不想提起那个名字，“我从前也有过崇拜的导演，但是真正与他合作后，我发现他其实有很多很多缺点。后来渐渐地也就没那么崇拜了。”
古文华数了数与商叶初合作过的导演：“易天照，郑博瀚，我，徐瀚文，骆尧，绍光济，黄肃……能让你用上这个词，绍光济？”
古文华松了口气，他记得绍光济年纪还挺大的。他很感兴趣地问道：“是绍光济吗？他有什么缺点？”
商叶初其实并不想提起绍光济的名字，但为了鼓励古文华，不得不说了几句：“他么，脾气硬，总是板着脸。看起来对小演员客客气气，其实是觉得他们弱，可怜他们。还有很严重的歧视——喜剧演员、喜剧片导演、恐怖片导演、网络大电影，他通通都歧视。如果主演演技不好，他还会尖酸刻薄地贬低人家，打压人家的自尊心。有洁癖，有强迫症，还很嘴硬……”
商叶初猛然一顿。
古文华愣了一下，古怪道：“叶初，你还蛮了解他的。”
“啧，”商叶初回过神来，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总之，是个挺难搞的老大叔，臭毛病忒多。跟他合作了一次，把半辈子没遭过的罪都遭了。合作完之后，我也就不崇拜他了。”
“你看，”不容古文华说话，商叶初便继续道，“大导演的错误——呸，问题和毛病更多。别说詹可祥了，连绍光济也有这么多。你何必把詹可祥的话奉为圭臬呢？”
想起詹可祥的话，商叶初又是一阵窝火：“你觉得《哑婆》是弱智的故事吗？《幸福街，里边儿请！》直接盘活了幸福商业街，你觉得这是弱智电影能做到的事情吗？小古，想想你每次去幸福商业街时的待遇，你心中有分量的人，难道就只有詹可祥吗？”
除了商叶初外，古文华可谓是幸福商业街最受欢迎的人了。由于他是《幸福街，里边儿请！》的导演，每次前往幸福商业街，都能得到街坊们真诚的欢迎和隆重的招待。
顺带一提，编剧盛闻之本来也有这个待遇，但此人因为在幸福街打工人憎狗嫌的做派，已经失去了这份礼遇。
古文华灰扑扑的脸色稍稍亮了一点：“我不是在骂《哑婆》和《幸福街》，我是在想，想以后的电影……”
商叶初不容置疑道：“你别听詹可祥胡说八道。他就是老了，嫉妒你年轻有为，故意打压你而已。他拍的那些电影确实不错，可才华不代表人品。心胸这么狭窄，可见格局不大，你以后会超过他的。”
其实詹可祥说的那些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尤其是关于商业电影的圈钱公式。但古文华此刻正处于人生的迷茫期，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商叶初必须摆出强硬的态度，尽可能贬低詹可祥，全面顶替詹可祥成为古文华的精神锚点。
古文华犹疑道：“真的吗？”
要打败古文华十几年的精神偶像确实不是易事。商叶初微微一笑：“你不信么？我给你讲一件真实的事情吧。
“我曾认识一个人，她拍过许多喜剧片，并且为此痛苦不堪，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个笑话。可后来，她转型去演了别的角色，才发现，自己演喜剧的那些日子，为自己打下了坚实的演技基础，让她的演技比其他演员好很多，哪怕是话剧演员，她也不输什么……”
古文华忍不住道：“这人是谁？还挺励志的，我想认识认识。”
“改天介绍给你。”商叶初道，“总而言之，她发现，那些认真对待表演的时光，最终都回馈给了她。”
《幸福街2》的剧本和概念图已经敲定，暂时没法改了。但古文华以后还要和商叶初有漫长的合作，拍摄许许多多电影。如果不赶紧纠正詹可祥给他带来的这种唯票房至上、把观众当弱智的观念，迟早会反噬的。
商叶初吐出一口气来：“小古，拍什么，有时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有时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但是否认真对待它们，是我们可以选择的。”
“选择……”古文华喃喃道。
“不要只是盯着票房榜上那些票房很高的电影。”商叶初认真道，“不要因为詹可祥的几句疯话，就把观众当成傻子。你看过那些网络上评价很好的电影吗？《明日重来》《举证之人》和《外语课》之类的？”
古文华脸上一红，道：“我最近太忙了，没有……对不起，我一会儿就去看。”
商叶初笑了笑，“我想说的是……你去看看它们的国外票房和在华国的票房对比吧。看完后你会发现——”
《明日重来》和《举证之人》在世界各地都上映过，包括那些所谓的审美高级、自由包容的国家。但到头来，这两部片子在华国取得的票房仅次于它们在本国的票房，远胜于世界其他地区。至于《外语课》，它是俄罗斯拍摄的反纳粹电影，结果在华国大获成功，票房是这部电影在俄罗斯的二十倍！——也就是詹可祥口中的‘观众都是弱智’的这个地方。
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网络上许多人大呼“小众佳作”“无人观赏”“此地观众吃不来细糠”，然而纵观世界，这个地方，反而才是细糠卖得最好的地方。
这个国家拥有最多的，最包容的，最好的观众们。他们愿意接受和尝试一切新东西和好东西——只要文化工作者们能够拿出来。这样一群人，却要被詹可祥这样傲慢的大导演叱咄鄙夷，当真是倒反天罡。
像詹可祥这样的文艺圈老古董，已有取死之道。
商叶初垂下眼睛：“我们这个国家拥有最好的观众，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只要认真对待他们，他们也会回馈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