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道之乱爆发后的一个月内,巴蜀的战局开始趋于复杂化。
在传出刘羡率兵平叛的消息后,梓潼、广汉一带的天师道教徒顿成溃乱之相。虽然这些教徒人数众多,且持有兵器,并号称有信仰,不怕死,但说到底,终究是没有训练的乌合之众。他们既不会结阵,也没有甲胄,真正到了战场上,能够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坚持放两轮箭,就算得上不错了。
而相比之下,公孙躬带领的铁马营,乃是自孟观时期就闻名天下的上谷铁骑。数年来纵横天下从无敌手,一旦奔涌起来就如同铁流一般,岂是这些热血上头的教徒可以阻挡的?短短二十日内,接连爆发了涪县、梓潼、汉寿三战,其中的经过几乎一模一样。根本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战术,只要汉幡出现在战场上,公孙躬率铁骑纵马硬凿,一个回合就能将乱民凿穿,两个回合便能将对方彻底摧垮。
无论是何等坚定的信仰,肉体上的苦痛是无法消除的,恐惧也依旧是可以传染的。天师道的教徒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本以为能有所作为,结果在铁马营的铁骑面前,终究是不堪一击。公孙躬甚至没有进剿山中的道观,梓潼郡内的叛乱便已轻松平定,汉中至雒县的粮道也就此顺利恢复。
梓潼平定的消息传至广汉郡后,广汉郡内的天师道教徒大为惶恐。尤其是听说安乐公刘羡亲自领兵的消息,使得他们对信仰也产生了一定的怀疑,但既然举事,他们又不甘于草草结束,只能四散而走,一部分人聚集在所属的教治处,打算负嵎顽抗;一部分人南奔至犍为郡,与李阿相汇合;少部分人则佯作无事发生,又返回家乡耕种。总得来说,他们已经没有与汉中军正面对抗的胆量。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天师道的起事并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让李雄缓了一大口气。犍为郡重新回到李雄治下,解决了他汉中军自南面进攻成都的忧虑。而为了平定叛乱,汉中军的军力明显捉襟见肘,这使得他可以从容开始组织对雒县的解围。
成都军的第一次反击是自六月中旬,由成都王李雄亲自领兵,率兵三万赶赴雒水南侧。他抵达之后,先是对江口的汉中军营垒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猛攻,但很快就无功而返。汉中军在此处扎营已经一月有余,营寨的工事都已经十分牢靠,若不付出重大伤亡,很难轻易撼动。
于是李雄更改策略,对诸位将士道:“要对付敌军,与其正面硬攻,不如断其粮道。雒县离成都较近,所以我军补给比较简单。相比之下,汉中到雒县的距离是我军的十倍。因此,时间迁延越久,敌军的补给就会愈来愈困难。我军不如加剧这一态势,等到对方精疲力尽之后,再一鼓作气,做总决战。”
他分兵在芭茅山一带立营,试图依据山势北上去切断汉中军的粮道。结果刘羡先一步识破了他的意图,提前派兵去抢占白马山,双方在白马山争战一场,成都军眼见没有好的成效,又一次退了下来。
但李雄并没有就此放弃,东面没有占据地势的有利地形,他就转而去攻打西面。他命太傅李骧自成都带兵一万,从西面的汶山郡内绕行,在本地天师道教徒的引领下,他们翻山越岭,自九龙山处突然杀入新都郡内,出奇不意地去袭击绵竹。
此时绵竹城内守军仅有三千,且由卫博负责。一旦被攻破,就意味着雒城之下的汉中军直接截断粮道,只能撤军。刘羡得知消息,即刻调郭诵率兵四千北上,郭诵以大众在后徐行,自己带五百精兵夜袭李骧,同时在外升起狼烟,号召城内的守军一同迎敌,结果大败成都军,李骧不知敌军多寡,迅速撤围返回九龙山,双方又在此处形成新的对峙。
一个月内两军在战场上来回调动,不断交锋。成都军攻得凶猛,汉中军也守得坚决,短时间内出现了大量的伤亡,可战事却看不见有分出胜负的迹象。
此时雒城汉中军中,名义上的统帅乃是何攀,他鼓舞军中将士说:“我知道大家水土不服,但六月马上就要过去了,秋天一到,秋高气爽,此处平原开阔,正是我骑军驰骋无敌的时候,氐贼如何能敌?”
另一边李雄也鼓舞将士们忍耐,他说:“我已经找陈祭酒确认过了,刘羡眼下不过是强撑罢了,等到他病情发作,必死无疑,到最后还是我等胜利。”
但在巴蜀的战场上,并不只有成都军与汉中军两方势力。
与此同时,巴郡江州。
此时正值上午,初秋的太阳跳出东边群山的遮掩,照耀着滚滚群山牵头的青黄色低缓山坡。山坡顺势而下,向前连接起一片弯曲延展的竹林和橘树的树林。平缓的稻田就在树林的边上展开,一直到汹涌东去的大江旁边。半年多的辛苦,终于要换来丰收的回报了。吹过起伏稻浪的秋日晴风,打在这些屯田民户黝黑的脸上,却没能带来一种惬意的喜悦。
原因很明白,林间的道路上,不时可以看见有官吏小队打马而过。乡县之间,已经有坞主在与官府进行协商,征税的木棚已经搭起来了,皂吏们已经在清点征税的名单,郡卒腰佩刀剑,百无聊赖地站在小吏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在草棚之后,可看见各条支流上停着漕船,此时空空如也,但很快就将填满,已经到了征税的时候了。
再看江州城内,也有许多不寻常之处。在江州城的南门处,上百艘包着牛皮的艨艟已经铺满了半边江面,用缆绳系在渡口的船桩上。渡口上站满了人,而且根据他们形形色色的服饰来看,似乎并不是巴蜀的本地人。而在江州的墙头,各式各样的幡旗伫立成云,极为壮观。
在州刺史府内,现任大晋梁益二州大都督罗尚正设宴在与人洽谈。如果有认识罗尚的人,难免会诧异的发现,这位以性急著称的猛将,此时竟然言笑晏晏,礼之备至,而与他对谈的,却是一名样貌俊美的年轻人。
这座宴席自然是摆得极尽奢华。明明用膳的仅仅只有两个人,旁边的侍女就多达三十人,她们身着罗绮,或捧杯一侧,或小炉温酒,或点线熏香,或鼓瑟弹琴,或堂中舞蹈,每人都容貌秀丽,不说国色天香,但也让人如痴如醉。宴席上的美食珍馐也琳琅满目,诸如鸳鸯炙、酒炙兔、河豚鱼脍、蜜渍豚脔……
罗尚指着盘上的豚脔,对对面的年轻人笑道:“令明,多尝尝这个,每一只豚的脖颈上,只有一块这样的美味。我们江州可不养豚,若不是你来,我也不愿这么奢侈啊!”
那年轻人不过十六七岁,相貌非常白净,但面对罗尚,却没有任何怯场的感觉,他举杯笑道:“罗公说笑了,我早听说巴蜀是天府之土,沃野千里,既产稻米,也产美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里是我们广州那穷乡避壤所能比拟?”
不料此语勾起了罗尚的伤心事,他闻言长叹,继而起身举盏,左右徘徊,摇头叹道:“唉,令明说得不错,可惜这等天府之土,却多非国家所有,而为贼子所据。这如何了得?”
“我已经老了,听说王广州也老了。”他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转身对年轻人叹道:“现在看来,未来的希望都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啊!”
原来,此人乃是现任广州刺史王毅的次子王机。而他此次之所以前来江州,乃是罗尚四处求援的结果。
在刘羡入蜀展开与李雄的对攻后,罗尚就已经意识到,这是自己从中渔利的大好机会。他在江州已经修养了近一年半,可手上的兵力依旧不足以与李雄以及刘羡的任何一方相对抗。因此,罗尚开始遍地求援,他同时向荆州、宁州、广州、交州发信,极力强调刘羡之可怖,表明若让他得了巴蜀,天下将永无宁日。
最后的结果是,荆州刘弘安坐如山,除去送来一些粮秣外,并无多余动作。而广州、交州、宁州三州则颇有意动,最后回复罗尚,每州将各出五千兵马,以此来援助罗尚。而此次作为广州援军的首领,便是这位广州别驾从事王机。
王机一家乃是东吴旧臣,世代坐镇广州,当年晋武帝灭吴之时,对于广州、交州这等山蛮横行的偏远地带,根本无意大费周章,于是直接承认了当地大族的势力,虽然名义上是归属朝廷管辖,实际上则是允许当地的大族世袭管理。如今的广州刺史王毅,就已经坐镇广州近十年了,而其子王矩与王机,也是公认的下一任广州刺史。
王机听罗尚夸赞自己,也不禁大为得意。他如今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在其父的带领下,多次平定山越,在当地颇有知兵的美名。此次王毅对于是否要支援罗尚一事,其实颇有犹豫,但王机年轻气盛,听说有能与刘羡对阵的机会,便自告奋勇,极力主张出兵。
他对罗尚道:“请罗公放心,我这次带来的五千山越,都悍不畏死,必然能在战场上建立奇功!若罗公信得过我,可以用我做先锋!”
罗尚大笑,心想年轻人就是喜欢高估自己,他连巴蜀的地形都还不熟悉,竟然想做先锋?但随即又想,敌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特点,或许会另有大用。故而点头道:“好啊!少年英雄啊!等上了战场,我用你们做奇兵!”
王机又问道:“罗公准备何时出兵?”
罗尚道:“但等先收完今年的赋税,还有等交州、宁州两地的援军,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用兵了。”
“哦!不知罗公欲先攻何处?”
“现在刘贼与李贼在新都打得热闹,我若是去那,未免有些大煞风景。”罗尚对此已有成熟考虑,悠悠笑道:“我打算先挥师北上,收复巴西。等打下了巴西,刘羡后方空虚,我就要顺势再取梓潼与汉中,梁州之地,就尽归朝廷所有了。”
听着罗尚的战略,王机若有所思,他问道:“刘李两贼互残于今,罗公您做渔翁,按理来说,维持他两人之间的均势,才是上上之道,可按您这个做法,不是对刘贼赶尽杀绝吗?”
罗尚叹道:“我也不想如此,可刘羡此贼天下闻名,今岁入蜀,一度锐不可当。我今势弱,想要在这两者间做好平衡,实在难上加难,相比之下,李雄虽然难缠,但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我还是从其易,舍其难吧!”
这一年刘羡的进展之快,实在令罗尚印象深刻。他此人一贯自傲,可到了眼下,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正面作战,自己大概也不是刘羡的对手。只是这一点,是他不好对人当面承认的。
两人又是一阵豪饮,说话间,都护何冲匆匆入内,对罗尚附耳低语,罗尚听得大为皱眉,骂道:“现在是什么日子?这些刁民怎么不懂得体会国家的难处?今年的税是重了些,可不平叛除寇,将来哪里来的太平日子?”
原来,今岁罗尚课税过重,往常十税三的田租一口气收到了十税六,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重赋。继而引得地方不满,在江阳符县一带有百姓暴起抗税。
罗尚极为不耐地对何冲道:“给你六百甲兵,限你十日之内,将带头作乱的全部砍掉。这背后肯定还有人,极可能是李贼或刘贼在暗中煽动,不然,就凭这群刁民,哪里来的胆子?你给我挖一挖,有关系的就抄家充公。一群刁民!六成税都嫌重,还想里通贼寇?那干脆全上交给国家!”
何冲点点头,低头就出去了,罗尚回过头来,对王机道:“一点小事,不用在意。”
王机哈哈一笑,也只当这些是过耳乱风罢了。他只是忽而想起一事,转问罗尚道:“话说,罗公,我军初入巴蜀,将士中颇有水土不服,不知该如何治理啊?”
罗尚拍着膝盖笑道:“你这不用担心,等下个月,宁州的将士到了,我跟他们说,让他们派些军中医疗过来。李刺史麾下的这些人,打仗或许不行,但在南中见多了瘴气,也富有药材,最擅长调养身体,什么病都能治。当年诸葛孔明北伐关陇,军中医疗与药材,便多来自宁州。”
说到这,他不禁想起此次宁州派来的人选,对王机笑道:“说起来,令明如此年轻,不知有无婚配?”
“尚无,罗公问此事作何?”王机颇有些奇怪。
“哈哈,当然是为了一桩好姻缘啊!”罗尚脸上笑意更盛,他击掌道:“李允刚已经给我来过信了,此次他派到江州来的,可是他府中的千金闺秀啊!”